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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苻秦崩溃

第三章
苻秦崩溃

庶民刘裕

公元383年,桓温死后第十年,深秋十月。

长江之中,一片巨大沙洲上长满芦荻,遥对京口城垣。如今芦苇已枯黄,芦花绽放如雪。一叶小舟停泊在芦荡深处,两个年轻人正在埋头砍伐芦苇。年长的刘裕,今年二十一岁,另一少年是他异母的幼弟刘道规。

父亲刘翘死后,刘裕一家生活极度穷困,全靠萧氏一人躬耕劳作,将三个幼子抚养成人。萧氏希望振作门庭,努力供养中子刘道怜读书。刘裕和刘道规没有求学机会,仅粗识几个文字。

现在水稻收毕,小麦种下,他们抽空来割芦苇,除了搭盖自己家的草房屋顶,还要卖到建康城里作烧柴。

隐隐的喧闹声从南岸传来。刘裕兄弟在苇丛中直起身,向京口城下眺望。

那里,展开了风帆的船队正离开码头,向北横渡长江。据说前秦苻坚的军队正大举南侵,已经开到了淮河边。还有传闻说秦军已经渡过淮河,占领了寿阳城。徐、兖二州刺史谢玄正准备和秦军决战,满载士兵的船舶正驶向寿阳前线。

战争阴霾下,江东早已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苻坚倾国南征,来势汹汹,据说兵力达百万之多。东晋沿江堪用兵力不过十万余人。很难相信谢玄能抵挡住秦军,富贵之家早已准备南逃。

刘裕兄弟还没想过从军。东晋制度,士兵都是世袭身份的军户,身份比平民低贱。平民只有犯罪免死才会补入兵籍。刘裕兄弟虽家境贫寒,还不至于如此。像他们这种先辈稍有一点身份,但又不通文墨的南渡侨民,可以被州、郡长官招纳,担任低级军官。但那需要官府中人引荐。对刘裕来说,北方的战争还是十分遥远的事情。毕竟,北方离乱以来,虽然偶有流寇的胡马临江,但都转瞬即逝,从未有过渡江危机。

穷人看不到改变命运的机会,只能向算命先生询问前程。刘裕也曾请人算命,结果是:他的生辰干支属于“禄命双亡”之运,就是寿命不长,也不会有任何官爵。政坛是士族禁脔,刘裕倒没什么非分之想。

另外,占书还预言,他今后将只有长子能安然成长,其余孩子将全部夭折。不过这也说明,他应该能活到看见儿子出世。所以他眼下要做的是多砍些芦苇,攒钱为自己娶一房妻子。

萧氏已为他定好了亲事,对方女子叫臧爱亲,长刘裕两岁,也是南来侨民之家,祖上据说也做过郡功曹小官,现在家境已经衰落,因为置办不起体面的嫁妆,所以迟迟未能嫁人。萧氏看好的是,臧氏兄长臧焘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曾在建康的国子学当过助教,因为常年被拖欠薪俸,才不得已回家耕田奉养老母。靠臧焘的人情,如果两家结亲,中子刘道怜也许可以去国子学读书。这是萧氏对这桩婚姻最满意的地方。今年冬天——如果战火还没烧到江东的话,就该为刘裕办婚事了。

圣人梦

京口西北八百里外,淮河支流颍水之滨的项城,已是驻扎着千军万马的巨大军营。源源不断的各族步兵、骑兵,首尾相连的船队,正在向下游的寿阳城方向开去。人踩马踏、车轮碾轧起巨大的黄尘,牛马粪被踩踏成粉末混合在尘土中,形成遮天蔽日的云层向东南飘去,把北国的腥膻之气播向江南。

占星家将这烟尘称为“军胜之气”,善于望气者,可以从中看出各种形状,预测今后的战况:

凡军胜之气,如堤如坂,前后磨地。或如火光,将军勇,士卒猛。或如山堤,山上若林木,将士骁勇。或如埃尘粉沸,其色黄白;或如人持斧向敌;或如蛇举首向敌;或气如覆舟,云如牵牛;或有云如斗鸡,赤白相随在气中;或发黄气:皆将士精勇。①

① 《晋书》卷一二《天文志中·杂气》。

阵云起处,是苻坚的行营所在。他已经在此驻扎近一个月。现在的苻秦王朝已经统治了东起辽东、西到敦煌、南兼巴蜀的万里之地。吕光远征军还正在向西域进军,即将带回那里的奇珍异宝和名僧玉佛。待江南平定、西域归附,苻秦帝国的疆域将超越秦皇汉武。

如今,整个秦帝国已经全面动员。西线,巴蜀军队正浮长江而下;东线,从幽、冀调集的军队已经集结在彭城;苻坚坐镇的中线,已经跨过淮河占领寿阳。

更多的军队还在从后方源源不断开来。从凉州出发的军队此时刚到达长安。待全部军队部署到位,一声令下,大军将渡淮越江,横扫南国。以江南区区四百余万人口、十余万人的军队,大概到战争结束之日,很多秦军连敌人的面也不会碰到。

但苻坚还在等待。他心中有一线希望,就是东晋君臣能早识时务,举国归降。他已经派使臣向江东朝廷劝降,并发布了对东晋君臣的待遇条件:晋帝司马昌明将担任秦朝的尚书仆射;名士谢安任吏部尚书。长安城内已经为东晋君臣建好了宅邸,只等他们入住。

苻坚现在是皇帝,氐人身份的皇帝。但他想做的,不仅是一个一统天下的雄主,更是圣人,儒家标准的圣明天子。

苻坚生长的环境,不是祖先们居住的西部深山密林,而是石虎统治下的枋头、邺城,那里杂居着胡汉氐羌,各种语言、风习杂糅并存,形成了一种怪异的混合文化氛围,塑造了苻坚的早年记忆。

他八岁时曾向祖父请求拜师求学,戎马一生的老氐人大为吃惊:“都说我们是戎狄异类,祖辈只知道喝酒,现在居然有要读书的孩子了!”

和长辈们在马背上、酒囊里成长的经历不同,苻坚自幼饱读汉文经书。北中国战乱以来,识字的家族凤毛麟角,但他们还保留着太平盛世里传抄下的各种古书,偶尔也能吸引到粗通汉语的北族显贵。

在这种萧索的文化氛围中,苻坚完成了他在汉字方面的启蒙,他唯一的梦想就是实现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连年的纷扰战乱、民族征服与屠杀,更使他下定决心:所有的族群和人种,都应当和平、平等地生活在一个统一王朝之下;而只有圣贤的君王,才能实现这个乱世里的终极理想。

自即位以来,他已经按照儒家经典的描述,在长安修建了供天子四时居住和祭祀的明堂,还有祭祀天地神祇的方坛圆丘。他每年春天都要举行亲耕的籍田之礼,他的皇后也要举行祭祀桑蚕之神的典礼,为天下百姓祈求风调雨顺、年景丰饶。在儒家经书里,这都是一个圣明君主的职责。

他兴建了太学,要求氐族和其他各族高官的子弟必须入学,接受儒家经典教育。他下令各地州郡兴建学校、教导士民。他每月至少要驾临太学一次,观摩儒师授课,还会亲自考评学生学习经义的进展。他要按先圣的教导,建立一个天下为公、长幼有序的大同世界。

他甚至想让自己的将军们都学习文化,给每人都配备了博学的儒生做教师。这些出身夷狄、毕生戎马的蛮族将领都苦不堪言。

苻坚知道,自己的帝国里面有太多异族。除了人数最多的汉人,还有曾经称帝立国的匈奴人、羯人、鲜卑人,此外还有羌、蛮、獠、蜀和各色不知名字的杂胡人等。苻坚希望所有这些人都认识到,他的秦帝国是一个亘古未有的圣明王朝,所有民族在这个王朝里都有平等的机会。哪怕是被征服的慕容鲜卑,它所有的宗室、高官在前秦朝廷里都有一席之地。能征善战的慕容垂、慕容德兄弟,甚至曾经的燕帝慕容暐,都担当了南征前锋,正在领兵和晋军作战。

氐人的宗室近臣,包括苻坚的弟弟、阳平公苻融,都不相信苻坚的宽大仁慈,他们一次次警告他:不要轻信那些异族臣虏,他们肯定在留恋自己的王朝。一旦有风云变幻,他们会把新生的秦帝国送进深渊。

但苻坚相信,自己的善意能够感化他们,自己的权威也不容他们产生非分之想。

不仅对这些异族,就是对谋反失败的宗族成员,他也总是真诚追问:我真的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吗?当回答让他认识到,人的欲望是无限的,永远不能满足,他也不愿诛杀他们,而是把他们流放边地。他大概希望这些亲属有朝一日良心发现,然后在忏悔和赎罪中度过余生。

现在苻坚的最后心愿,就是征服江南的东晋王朝。晋王朝延续着自汉、魏以来的正统皇位世系,是汉人归心的正朔所在。他的南征就是为了夺取这个正统,让它在自己的王朝延续。

此外,江左风流、南渡衣冠也是他最羡慕的,那是中原礼教和士族文化的总集合。苻坚梦寐以求的,就是能和王、谢这些名士们共坐一堂,清谈玄理。他自信在这方面,他也可以让江左士人折服。

他毕生的追求,或者说他在众人眼里最不可思议之处,就是这种试图感化一切对手的狂热。也许只有基督那句“爱你的敌人”最符合他的心态。

但是,在追求至圣的理想光环之下,他还是一个普通人。很多其他帝王司空见惯的弊病,在他身上也挥之不去,和他的理想构成了巨大反差。

比如对女人,或者对性的态度。按照最起码的道德,他的配偶只能是他后宫的诸多嫔妃。但他喜欢慕容垂的夫人,就是慕容垂逃亡关中时带来的段夫人。他不仅经常召段夫人入后宫侍寝,甚至白天也同辇共坐,一起出现在众臣面前。这也许是氐人本来就松散的男女观念的产物,但放在苻坚身上就显得格外不可理喻——而且慕容鲜卑人非常在意这些。

十余年前灭燕时,俘虏中有燕帝慕容暐的一对弟妹:十二岁的中山王慕容冲和十四岁的清河公主,两人都形貌俊秀、姿色绝伦,苻坚一见便心生爱幸,以至姐弟二人一度专宠,其他妃嫔再难得见到君王。

慕容冲小名凤皇,长安民谣传唱:“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暗中讥讽慕容氏的后宫专宠。王猛为此多次劝谏,苻坚才送慕容冲出宫,让他到外地担任官职。

王猛机智多权谋,恰恰与苻坚的宽大仁义互补,他不幸早逝,使苻坚缺少了最能帮助他的人。如今苻坚决议南征,弟弟苻融反对,太子苻宏反对,幼子苻诜反对,他最宠爱的张夫人反对,甚至他最信赖的僧人释道安也不赞成。表示支持的,反是慕容垂和羌族将领姚苌。

云散淝水

苻坚在项城未等到东晋朝廷的答复,却收到了寿阳城中苻融送来的密报。

此时晋军东线的主力——谢玄的北府兵已经溯淮水而来,进至寿阳城东三十里处,他们害怕秦兵众多,未敢贸然前进。前锋向谢玄报告:“敌军众多,我部粮食将尽,恐怕在大军增援之前就会溃败。”但这名信使被秦军俘获。

苻融由此得知:一、晋军主力已进抵寿阳附近;二、晋军人心不稳,随时可能后撤。他火速将这个动向报告苻坚。

得到密报,苻坚豪气顿生:如果能在寿阳一战克捷,全歼晋军主力,建康将门户洞开。他要亲自指挥一场战争、一场决战的冲动再次迸发。

为了不打草惊蛇,苻坚悄悄离开正在项城集结的秦军主力,只带八千名骑兵加急赶赴寿阳。他恐吓身边的军人:“有敢泄露我到寿阳消息的,一律拔掉舌头!”

秦军成功隐瞒了这个消息。谢玄等不知道秦军已在寿阳准备决战,终于鼓起勇气进军。他们击败了一支拦阻的秦军,进抵淝水东岸,和西岸寿阳的秦军隔河相望。

寿阳城头,苻坚看着对岸晋军部队陆续到达,筑垒安营,炊烟在夕阳中升起。晋军向河这边整军耀武,呐喊示威,甚至将战死的秦军尸体投入河中炫耀。至此,苻坚方才感受到战场的真实、残酷和不可捉摸。一旦王猛不在身边,纵然他拥有地跨万里的巨大帝国,仍然是如此彷徨无依。

此后的战况已是尽人皆知。两军隔河列阵,苻坚贸然下令秦军整体后撤,放晋军渡河决战。八千北府兵乘机涉渡冰冷的河水,冲向正在退却的秦军。最先渡河的晋军谢石部,正对秦军最善战的将领张蚝部,一度被压回水滨。但继续强渡的谢玄、谢琰部仍义无反顾扑向秦军。秦军阵列开始混乱,命令无法传达。后排的士兵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失利的谣言在队列里飞速传扬,士兵们开始朝后拥挤、溃退。

为挽回败局,苻融带领骑兵冲入晋军,希望迟滞晋军的攻势,激起秦军反攻的冲动。但他的战马失足倒地,旋即被晋军乱刀砍死。当苻融的头颅在晋军的欢呼声中被高高抛起时,秦军彻底陷入了溃败。

苻融生前曾作《企喻歌》: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
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头毛堕落魄,飞扬百草头。

看到苻融跌下马那一刻,苻坚试图打马冲上。羽箭在他耳边飞过,他也摔在了地上。然后,他似乎又被人扶上了马背,战马在涌动冲撞的人海里跳跃。骑兵卫队砍杀正混乱的步兵,为他劈开一条血路。他的马冲进了淮河。冰冷刺骨的河水让他恢复了一点神志,发现身上一直在妨碍他的东西,原来是支插入前胸的羽箭……

脆弱的道德线

淮南惨败的消息传开,正在集结的秦军主力也开始陷入混乱甚至溃逃。传闻苻坚已经战死,北方渐渐失控。

苻坚到项城后,发现这里从未发生战争,但自己的行营已经逃散,张夫人还留在这里等他。陆续追随而至的亲兵只有千余人。

慕容垂、慕容德等本来在西线的郧城(今湖北安陆市)作战,闻讯急忙率三万部众北撤。苻坚带着残余的朝廷行营投向慕容垂部。如今,这三万人马是秦朝前线唯一成建制的部队。慕容暐也弃军投奔而来。

慕容德和慕容垂的世子慕容宝,都劝慕容垂趁机杀死苻坚,占据前秦疆土。慕容垂不从:“我当年受慕容评猜忌,走投无路才亡命到苻坚麾下,承蒙他信任,以国士待我。王猛千方百计陷害我,也多亏苻坚宽容明察。此恩如何能忘!如果氐人大运已去,我等当回东方兴复旧国。关西之地与我们慕容氏无缘。”

苻坚在慕容氏簇拥下一路北返,沿途收集逃散的军队,到达洛阳时,已有部众十余万,粗具规模。幸有铠甲防护,他的箭伤不算严重,现在急于返回长安。

队伍快要抵达潼关时,慕容垂提出:如今河北民心动荡,自己应回去收拾局面,那里是鲜卑故地,民众畏服慕容氏,另外也顺便拜祭邺城的慕容宗庙。苻坚当即应允,调拨三千军队给慕容垂指挥。

有人私下提醒苻坚:此时国家新败,四方多有叛离之心,应当征集名将拱卫京师根本。慕容垂胆略过人,本为避祸而来,譬如养鹰,饥则附人,遇风起便有凌霄之志,正应该绑紧一些,怎能轻易放虎归山?

苻坚也觉此言有理,但他不愿食言。此刻他只有相信天命,如果上天仍旧在佑护他的大秦,凡人的智数都是徒劳。

慕容垂带着慕容德等东去,慕容暐则跟随苻坚返回长安。慕容家族这一分别,从此天各一方。有苻坚部下秘密在黄河浮桥设伏,准备暗杀慕容垂。慕容垂偷偷从上游结筏渡河,于十二月到达邺城。

镇守邺城的是苻坚长子苻丕,他天资聪颖,兼通文武,苻坚对他十分信赖,命他长年驻防邺城,镇守燕国故地。此时人们都在怀疑慕容氏要乘乱而起。慕容垂初到邺城时,双方都有人劝他们乘会见之时拿下对方,但二人都没有听从,只是在互相戒备中安顿下来。

此时有消息说,河南有丁零人反叛。丁零人本生活在太行山里,苻坚平燕后,将其全部迁出山区,安置在河南。慕容垂向苻丕请命去河南平叛。苻丕心存顾虑,只调拨给慕容垂二千鲜卑弱兵,又派一千氐人骑兵同行监视。

慕容垂行至河南,声称兵力太少,擅自在洛阳驻营招募军队,很快招募到万余人。他秘密部署,乘夜晚突然起兵,杀死了同行的所有氐族骑兵,正式起兵反秦。他还派人通知邺城内的子侄亲属,要他们尽快出城逃生。

384年元旦,苻丕在邺城置酒大宴僚属,慕容氏成员全部缺席。苻丕急忙派人寻找。数日后才知道,他们已逃散到各地起兵。河南、河北,鲜卑人的叛乱像野火一样燃烧起来。

随后两年里,以河北和关中为中心,北中国再度东、西分裂——半个世纪里的第三次。叛乱者对苻氏家族展开了疯狂攻击,试图在前秦帝国的废墟上重建自己的割据王朝。

围绕着邺城的攻与守,苻氏和慕容氏在河北平原上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厮杀。

慕容垂在河南召集鲜卑族的慕容、可足浑和段氏旧部,又与丁零、乌桓等杂胡结盟,迅速扩充到二十万人,这些人并非都是战士,而是举家迁徙的流民。他觉得洛阳城四面受敌,还是应该回师占领旧都邺城。

庞大的鲜卑、杂胡军队从石门北渡黄河,浩浩荡荡向邺城开进。一路上零散的鲜卑族人汇集进来。在慕容垂身上,他们看到了重建燕朝的希望。河北各地的鲜卑人也纷纷起兵占领郡县。

苻丕派遣万余兵力拦阻慕容垂,被打得大败。亡国十三年的耻辱驱动鲜卑人决死奋战。慕容垂开至邺城城下,更多的鲜卑部众赶来会合。苻丕派使臣责骂慕容垂背信弃义,慕容垂则要求苻丕放弃邺城,率氐人返回关中,将河北归还给鲜卑人。他还分别写信给苻坚、苻丕陈述此意,写给苻坚的信仍用臣子对君主上表的体例。苻坚和苻丕同样愤怒地斥责了慕容垂。

鲜卑军队开始架飞梯、挖地道攻城,双方在邺城城下展开一次次血战。三国时,曹操曾长期坐镇邺城,修筑了坚固的城墙,在城内修筑了铜雀台等三座高台(邺城也因此被称为“三台”)。四十多年前,石虎的后赵王朝定都邺城,又进行过大规模扩建。然后是慕容氏的前燕王朝定都于此。所以邺城的城防非常坚固,慕容垂用各种器械攻城都不奏效,掘开漳河以水灌城也未能成功。

秦晋联军

此时,关中的鲜卑人、羌人也已经起兵围攻长安,北方彻底陷入混战。

这本是东晋北伐一举克复中原的大好时机。但主政的谢安担心自己变成桓温式的权臣,成为士族们的公敌,所以不愿真正进行北伐。他声称要亲自挂帅北征,但渡过长江后,就停留在广陵不肯前进,只派晋军占领淮河以北,因为那里已经陷入战乱后的无政府状态。

对于门阀士族来说,偏安无为的贵族共和,更符合他们的家族长远利益。但那些武人出身的军官们不这样想,北方动乱正是他们拓地立功的大好时机。高官职位被士族垄断了,军人们立功再多也不能拜相封侯,但打仗仍然是劫掠发财的好机会。谢玄麾下的北府军官刘牢之,在抗击苻坚的战斗中崭露头角,他率部沿着当年桓温北伐的路线,径直推进到黄河边,控制了下游的重要渡口,还在河北岸占据了几个据点。

得知晋军开进到河北,苻丕一度很惊恐。但城下的鲜卑人攻势凌厉,是更现实的威胁。邺城被围困日久,城中粮草耗尽,士兵们只能拆毁宫殿,将松木梁柱削成木屑喂马。有汉人下属杨膺建议联络晋军,一起对付慕容垂,苻丕思考之后接受了这个建议,亲自写信给谢玄,希望得到晋军粮援,一起攻灭鲜卑,随后他将带部下返回长安,把邺城留给晋军——但是,如果去往关中的道路不通,他还将继续留驻邺城。

随后,苻丕派遣参军焦逵送信到彭城的谢玄军府。

焦逵和杨膺对苻丕的条件感到悲观,觉得晋军肯定不会接受:现在长安路绝,苻坚朝廷的存亡尚不可知,鲜卑人随时可能攻破邺城,苻丕哪里有资格和晋军讨价还价?

杨膺于是重写了苻丕的信,改为向东晋朝廷求援的上表,称一旦晋援军开到,邺城中的人将全部投降晋朝。杨膺希望晋军能够迅速赶来,届时,苻丕即使不同意此条件,杨膺也可以和晋军里应外合,迫使苻丕就范。

此时,慕容垂觉得近期难以攻克邺城,特地放开了西侧围城的军队,希望氐人弃城西逃。焦逵趁机出城,和黄河边的晋军取得联系,在他们护送下到达谢玄军营。

谢玄对苻丕的求援大感意外,毕竟在一年前,双方还是势不两立的死敌。焦逵发誓保证苻丕的诚意,并转达了杨膺的接应意图。谢玄终于答应:派刘牢之率二万晋军解救邺城。为解邺城的饥荒,他还命晋军运送二千斛粮食,这点粮食不多,只能供一千人吃一个月,何况邺城中的秦军远不止一千。但对已经饥困到极点的秦军而言,能得到这些也是天助了。

385年初,刘牢之率北府兵主力抵达枋头,开始弃舟北上。此时邺城内有人告发了杨膺的密谋,苻丕将他逮捕处死。随后晋军与一支鲜卑军队发生遭遇战,慕容垂只得弃围邺城,南下阻击晋军。秦军乘机出城搜寻一切可吃的东西,同时对鲜卑人展开进攻。

四月,刘牢之北进到邺城城下,秦、晋合兵击败鲜卑军,慕容垂被迫北撤。刘牢之未通知苻丕就带领晋军北追,急行军二百里后遭到鲜卑伏击,晋军大败。幸而秦军赶来援助,刘牢之才保住了性命。

由于饥饿,苻丕的秦军这时已经极度虚弱,他和刘牢之商议决定,由晋军换防邺城,苻丕带秦军到枋头的晋水军基地就食,补充战斗力。此时的河北地区已经战乱经年,百姓逃散,几乎无粮可征,慕容垂的鲜卑军也在大批饿死。

刘牢之北进和联秦击燕的消息传到建康,引起东晋上层不满。谢安朝廷借口刘牢之兵败,将他调回了后方,另派檀玄代替。檀玄对枋头的苻丕秦军发起攻击,结果被打得大败。苻丕带秦军返回邺城。短暂的秦晋联合至此宣告破裂。

不久,苻丕又放弃了饥荒的邺城,翻过太行山进驻晋阳城。

慕容垂终于进占邺城。386年春,他即位称燕帝。至此他已经六十一岁。他建立的王朝史称后燕。

他的一生的前四十五年,是慕容氏饱受猜忌的皇子、皇弟、皇叔;中间十三年,是备受秦臣怀疑,但仍受苻坚信任的前秦之臣;之后是对苻坚的背叛决裂;最后,他享受了十年并不安稳的帝位,也算对数十年辛酸颠沛生涯的一点补偿了。

叛乱蔓延

苻坚最大的不幸,是没能像弟弟苻融一样战死在寿阳。

淝水一战秦兵大败,被苻秦征服的各北方民族纷纷举兵自立。庞大的苻秦帝国顿如金瓯落地,迸裂为大小碎屑无数。一场战役引起北中国如此剧烈的变局,东晋君臣也完全始料未及。正如后世欧陆枭雄的那个比喻:他朝门上踢了一脚,然后整幢房子轰然崩塌了。

回到长安后的两年里,苻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帝国分崩离析,曾经被他宽恕和信任的人一一背叛他。远方的亲人音信不通,目下的关中兵戈四起。他在暴怒和懊悔中做了最后的困兽之斗,直到在众叛亲离中战死,他的表现终于没有辱没前半生的功业。

383年底,苻坚带着慕容暐回到长安,叛乱的苗头还没有马上萌生。新年这天,苻坚抑制着丧弟的哀伤,打起精神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朝会。淮河流域的晋军往北推进了一点点,不过这并不重要,前秦帝国的根本还未动摇。惨败已成为过去,新的一年也许会有新的转机。

但在384年的春天,慕容垂起兵河南,围困邺城,东方从此与长安失去了联系,他再也不知道儿子苻丕的生死。

关中附近的慕容氏成员也开始起兵:慕容暐的两个弟弟,慕容冲和慕容泓,都在秦朝担任郡太守,此时都利用职权起兵反秦。

他们没有东下投奔慕容垂,而是合兵向长安杀来。因为这里有他们的父兄妻儿。慕容家族很多成员在外面做官,但他们的家人都在长安城中。被苻坚迁徙到关中的数万户慕容鲜卑,正在牧场里充当牧奴,慕容冲兄弟想召集这些族人,抢回他们的亲属,再返回故国。

苻坚对慕容氏的背叛痛心疾首。他现在已经不指望恢复关东,但关中故地必须死守。他派姚苌和皇子苻熙出征,堵截慕容冲兄弟。

姚苌出自一个西部羌人部族首领家庭。他的父辈和氐人一样,都被石虎迁到了河北从军。石赵帝国崩溃后,姚氏羌人也在战乱中辗转西归,结果被刚刚建国的氐人击败,姚氏家族投降后受到赦免,一直在前秦朝做官。苻坚南征时,姚苌负责都督巴蜀地区军事,准备从那里浮长江而下。但进攻未及开始,苻坚已经战败,姚苌急忙返回了长安,继续为苻坚效力。

慕容冲兄弟自知难敌秦军,准备掉头东归。但苻熙轻敌,贸然发动进攻,被逼到绝境的鲜卑军队击败秦军,杀死了苻熙。姚苌自知难以得到苻坚饶恕,弃军逃奔到渭北,召集做牧奴的羌人部众,也开始举兵反叛秦朝。

从此,苻坚要面对两股强悍的敌人:慕容鲜卑和姚姓羌人。

凤凰止阿房

慕容冲、慕容泓兄弟的部众迅速扩张到十余万人。他们遣使给苻坚送信,称:叔父慕容垂已经恢复关东,现在如果苻坚肯交出他们的兄长、燕朝故帝慕容暐,他们将东下投奔慕容垂,重新与秦国以虎牢为界,分治东西,秦燕两国依旧和好。

苻坚本来已经准备放弃关东,但丧子之痛使他丧失了理智。他派人召来担任尚书的慕容暐,将慕容泓书信掷给他看,大骂慕容家族都是人面兽心之徒。慕容暐大惧,跪地叩头,血流满面。他哭着向苻坚道歉,称对秦朝的忠心决不改变。

苻坚很久才平静下来,宽慰慕容暐:“这都是慕容垂、慕容泓、慕容冲三个无耻之徒所为,不是卿的过错。”他承诺保留慕容暐的官职,依旧宽待城中的慕容氏成员,还让慕容暐给三人写信,呼吁他们罢兵归顺。

结果慕容暐写密信给慕容泓:“我身为笼中之鸟,无法逃脱,且已是燕室之罪人,不足复立。弟等勉力创建大业,一旦得知我死讯,即刻登天子之位,重建大燕朝。”

收到书信,慕容泓、慕容冲立刻向长安开进。途中,慕容泓因驭下严酷被鲜卑军人杀死。慕容冲被推为主帅,称皇太弟。

此时,苻坚正在渭北与姚苌作战,获悉鲜卑人逼近,他担心后方不保,急忙退返长安,派五万秦军在长安东二百里外迎战慕容冲。秦军在野外挖壕修筑营垒,准备长期对峙。

一个黎明时分,鲜卑军发起强攻,士兵们跳过壕沟、垒墙,冲入秦营展开厮杀。东方的鲜卑大军还在浩浩荡荡开来,环绕着营地奔驰,马队踢踏起的烟尘笼罩了秦营,呐喊唿哨声震撼天地。秦军猝不及防,军心大乱,都放弃营垒四散奔逃。

尘埃落定,秦营外原来是一支牛马混杂的“军队”,牛马背上都是老人、妇女和儿童。原来,慕容冲部下有十余万鲜卑人,但都是举家迁徙,青壮年并不多。他们来自牧场,驱赶着众多牛马牲畜。为了强攻秦营,慕容冲让男子投入攻势,妇女老弱都骑上牛马,在阵后奔突扬尘,挥舞临时制作的旗帜,大声叫喊助威,居然一举消灭了秦军主力。

得知鲜卑人进至灞桥,苻坚派少子苻琳带三万人阻击,又被慕容冲打得大败,苻琳被杀。慕容冲进抵长安城下,在城西的阿房宫旧址安营。

阿房宫旧址长满了梧桐和竹林。当初,关中流行童谣“凤凰凤凰止阿房”,苻坚以为这是凤凰降临的祥瑞,就下令在阿房种植了大量桐、竹,因为传说凤凰只栖息在梧桐树上,吃竹子的果实(竹子数十年才会开花结实一次)。慕容冲小字凤皇,现在他驻军这里,据说正应了当年的童谣,当然还有那首“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鲜卑人围困了长安。城中粮尽无援,只能屠杀妇女、老弱为食。长安开始了人食人的蛮荒时代。

苻坚登上长安城楼,看到漫山遍野的鲜卑队伍,不禁叹息:“如此之多的白虏从何而来,居然如此强盛?”鲜卑人皮肤白皙,经常被称为“白虏”。又因须发棕黄,被称为“黄发鲜卑儿”。

十四年前和苻坚初见时,慕容冲尚是十二岁少年,此时已是鲜卑部众的复仇统帅。他在城下向苻坚喊话,要他交出城中的兄弟姐妹,他兄长慕容暐和姐姐清河公主都在长安城内。

苻坚在城头大声叱责:“尔等奴辈,只该放牧牛羊,何苦造反送死!”

慕容冲反唇相讥:“奴身为奴,受尽辛苦,特来代你做天子!”

此时已是九月。苻坚看秋风里的慕容冲形容消瘦,衣衫单薄,念及前情,不禁恻然,解下身上的锦袍,命人下城送给慕容冲,并向他口传诏旨:“古人交兵,也可有使者往来。卿事业草创,跋涉远来,想必受尽劳苦。今赠卿一袍,以明心怀。当年朕对卿的恩义如何,为什么忽然到了今天的地步?”

如今的慕容冲已不再是那个孤单无依的后宫少年。他命部下接过锦袍,并向使者转达大燕皇太弟的口谕:“我如今心在天下,难道在意这一件锦袍的小恩惠?卿如果懂得天命,应早日束手归降,送我兄燕帝出城!我自当优待苻氏众人,重续前日之好。”

苻坚不甘接受这种城下之盟。他悔恨当初不用王猛、苻融之言,终使白虏儿翻覆天下!

长安城上空漫天乌鸦,沙哑的嘶叫如哭嚎,似嘲弄。它们拍打着黑色翅膀,在风中翩然飞舞,聚似奔流的黑色漩涡,散如漫天飘飞的败叶,俯瞰着人间的杀戮、仇恨与血战。①

① 《晋书·苻坚载记》:“时有群乌数万,翔鸣于长安城上,其声甚悲,占者以为斗羽,不终年有甲兵入城之象。”

鲜卑《隔谷歌》: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
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幽州马客吟》:

懀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
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
郎著紫裤褶,女著彩夹裙。
男女共燕游,黄花生后园。
黄花郁金色,绿蛇衔珠丹。
辞谢床上女,还我十指环!

城内的一千多名慕容宗室,在惊恐中偷偷等待着城外传来的消息。

这年年底,慕容暐向苻坚报告:自己的儿子准备结婚,请苻坚去他家做客。他其实准备借机杀掉苻坚。结果阴谋败露,苻坚痛骂慕容暐后将其处死。氐人在仇恨和饥饿的驱使下,不分男女老幼杀死了城中所有鲜卑人。

获悉慕容暐死讯,慕容冲在阿房即燕帝之位。

血污超度者

已成人间地狱的长安城内,有一小群胡汉僧人,正聚在一起译佛经。

发起此事者,是年老的汉人高僧释道安。他之前在东晋的襄阳城立寺修行。数年前,秦军攻克襄阳,将他带到了关中。苻坚朝廷中,有一位秘书郎赵正。此人信仰佛法,不生胡须,有妻妾却无子女,时人以为“天阉”,即先天无生殖能力。苻坚因此对他比较放心,经常让他陪在自己身边,可自由出入宫禁。通过赵正的推荐,苻坚接见了道安,为其学识风度所折服,感叹:“此次克襄阳,我得一人有半!”此一人即指道安,半人则是著名学者习凿齿。苻坚为道安在长安建寺,希望他能为自己提供来自西方智慧世界的咨询。

释道安是河北人,在石虎朝长大。当时胡僧佛图澄最受石虎信仰,是石赵一朝的国师。但佛图澄学养不高,只擅长呼风唤雨、未卜先知、长生不老之术,当时很多僧人其实是巫师术士。释道安因此一直遗憾中土佛典缺乏,未得佛学真传。

西域偶有来游汉地的胡僧,能唪诵梵经,却不懂汉语;长安此时有懂梵语也粗通汉语的胡僧佛图罗刹,但他手边没有梵经,也不会背诵。当时前秦帝国正如日中天,与西域交通通畅,释道安派人到西域发布消息,邀请有志于传经的高僧来长安。

381年,就是苻坚大举南征的前年,罽宾①僧伽跋澄抵达长安,与释道安、赵正相会。他能口诵大乘经典。于是由他口授梵经,一名胡僧耳听笔录,再由佛图罗刹读为汉文,一汉僧用汉文笔录。②

① 罽宾:西域古国,可能在今阿富汗一带。 ② 《高僧传·僧伽跋澄》:“……遂共名德法师释道安等集僧宣译(《阿毗昙毗婆沙经》)。跋澄口诵经本。外国沙门昙摩难提笔受为梵文。佛图罗刹宣译。秦沙门敏智笔受为晋本。以伪秦建元十九年(383)译出。自孟夏至仲秋方讫。”但据《增一阿含经·序》:“有外国沙门昙摩难提者……以秦建元二十年(384)来诣长安。”如此,则僧伽跋澄与释道安等始译《阿毗昙毗婆沙经》时,昙摩难提尚未到长安。

这种译经方式颇费周折,加之诸人首次合作,需要互相适应。用了两年时间,方译出《阿毗昙毗婆沙经》。此时已是383年八月,苻坚已开始了他对东晋的南征。

同在此年,罽宾的僧伽提婆抵达长安,他能背诵《阿毗昙八犍度论》,但他开始时没有加入释道安的译经团,而是与另外几名汉僧一起,将其译为汉文。

第二年初,就是苻坚已败逃回长安、慕容氏叛乱在东西方相继爆发时,跋澄看到释道安等真心求法,就拿出了他携来的梵文《僧伽罗刹所集经》《尊婆须蜜菩萨所集论》,与诸僧共译。提婆译组此时也加入了道安团体。

这年夏,又有来自兜佉勒的昙摩难提抵达长安,加入译经僧团。他能背诵《增一阿含经》《中阿含经》《阿毗昙心论》《三法度论》等大量经、论佛典。译经工作至此全面展开。

长安此时血战正酣。青壮年僧人也被编入城防部队,轮流上城巡守。他们更抓紧一切时间译经。恶战、屠杀、血污、死亡不会吓倒僧众。尸体不仅可以是食物,也可以是证道成佛的门径津梁。昙摩难提口诵的《增一阿含经》中,佛祖教导比丘(僧人),如何面对腐尸解脱自我、悟空入道:

比丘!观死尸——或死一宿,或二宿,或三宿、四宿,或五宿、六宿、七宿——身体膖胀,臭处不净。复自观身与彼无异:吾身不免此患。

若复,比丘,观死尸,乌鹊、鸱鸟所见啖食,或为虎狼、狗犬、虫兽之属所见啖食。复自观身与彼无异:吾身不离此患。是谓比丘观身而自娱乐。

复次,比丘,观死尸或啖半散落在地,臭处不净。复自观身与彼无异,吾身不离此法。复次,观死尸肉已尽,唯有骨在,血所涂染。复以此身观彼身亦无有异,如是比丘观此身。

复次,比丘,观死尸筋缠束薪,复自观身与彼无异。如是,比丘观此身。

复次,比丘,观死尸骨节分散,散在异处,或手骨、脚骨各在一处,或.骨,或腰骨,或尻骨,或臂骨,或肩骨,或胁骨,或脊骨,或顶骨,或髑髅。复以此身与彼无异,吾不免此法,吾身亦当坏败。如是,比丘观身而自娱乐。

复次,比丘。观死尸白色、白珂色。复自观身与彼无异,吾不离此法。是谓比丘自观身。

复次,比丘。若见死尸、骨青、瘀想,无可贪者。或与灰土同色不可分别。如是,比丘,自观身除去恶念,无有愁忧。此身无常,为分散法。

如是,比丘内自观身、外观身、内外观身,解无所有。

译《中阿含经》至第六十卷时,僧众们惊奇地发现,苻坚和他的理想、欲望、仇敌、情侣、臣虏们的恩怨纠缠,其症结和解脱,正在此中:

有婆罗门丧子悲痛,衣食不宁,终日在儿睡卧处、坟墓前痛哭。婆罗门为求解脱,向世尊(佛祖)求助。世尊告曰:“若爱生时,便生愁戚、啼哭、忧苦、烦惋、懊恼。”

此论既出,众人疑惑不解。国主命大臣那利鸯伽前往问询——

世尊告曰:

那利鸯伽,我今问汝,随所解答。那利鸯伽,于意云何?若使有人,母命终者,彼人发狂,心大错乱,脱衣裸形,随路遍走,作如是说:“诸贤,见我母耶?诸贤,见我母耶?”

那利鸯伽!以此事故可知:若爱生时,便生愁戚、啼哭、忧苦、烦惋、懊恼……

那利鸯伽!昔有一人,妇暂归家,彼诸亲族欲夺更嫁。彼女闻之,即便速疾还至夫家,语其夫曰:“君,今当知我亲族强欲夺君妇嫁与他人,欲作何计?”于是彼人即执妇臂,将入屋中,作如是语:“俱至后世、俱至后世!”便以利刀斫杀其妇,并自害己。

那利鸯伽!以此事故可知:若爱生时,便生愁戚、啼哭、忧苦、烦惋、懊恼。

“若爱生时,便生愁戚、啼哭、忧苦、烦惋、懊恼……”

译经僧众由此生活在一个奇异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只有世尊释迦牟尼和他的弟子们。僧众追随着他们在舍卫国、鞞舍离、王舍城游历……

这里有富庶坚固的王边城,城中广有酥油、蜂蜜、甘蔗、糖、鱼、盐、脯肉,四食丰饶,一切具足……

这里有巨大的战象在阵前搏杀,前脚、后脚、尾、骼、脊、胁、项、额、耳、牙、鼻,一切尽用,惊心动魄,宛如目下的秦燕两军之战……

这里有奇异的世界,二日并照,草木枯萎;三日皆出,江河断流;五日同出,海水减至不没脚踝;七日出世,一切俱皆燃炽,大地烧坏,如燃酥油……

这里有三十三重天,生长着奇异的昼度树,一天之内,树叶生长,枯黄,飘落;复又发芽,重生,蓓蕾初生如鸟喙,花朵绽放如钵盂。满树奇花尽放时,光所照,色所映,香所熏,辉耀千里,周天殆遍……

384年七月十三日,慕容冲军已经围困长安,《尊婆须蜜菩萨所集论》译出。

384年十一月三十日,慕容暐在长安城内谋反前夜,译《僧伽罗刹所集经》告成。

385年的新年,长安众将按照惯例朝见苻坚,然后共进一餐。此时长安城中已经没有任何粮食。诸将回家后,都努力吐出了嘴里、腹中的食物,给家人充饥保命。

此后,苻坚不甘坐死穷城,数度出城与鲜卑交战。二月六日,秦军大破燕军于仇班渠。次日,又破燕军于雀桑。十六日,两军战于白渠,秦兵大败,苻坚在乱兵中逃出性命,奔回长安。

二十四日,一千八百名①燕军趁黑夜爬上了长安城墙,攻入南城。秦军急忙迎击,双方在微弱的月光下肉搏砍杀。天亮时,入城的鲜卑人全部战死,尸体被秦军各部计数均分,以充食粮。

① 此战燕军损失人数,《资治通鉴》为八百,《晋书·苻坚载记》为千八百。当是《资治通鉴》脱“千”字。

就在这个春天,释道安、昙摩难提等译《增一阿含经》毕。

如此岁月中,长安译经僧众以何为食,史书和佛籍都没有记载。他们译经序跋中,也从不提及当时的战况和处境——这种磨难,或许经历过的人都不愿提及。只是在译完《增一阿含经》后,淡淡记下一笔:“此年有阿(旁)城之役,伐鼓近郊,而正专在斯业之中。”

二月八日,释道安忽告众僧:“吾当去矣!”遂无疾而逝。

他死后,译经僧众终于星散。昙摩难提要返回西域故国,此时关西已陷入战乱,他此一去后再无音信;跋澄一直留在长安,姚氏后秦时期,他还在这里译经;提婆东下游历,先到洛阳,又应东晋高僧慧远之邀,赴庐山讲经,后到建康译经讲学。

宫阙依然

现实世界里的恶战还在持续。到五月,秦军已没有出城作战的实力。鲜卑人开始攻城。

苻坚住在城墙上督战,羽箭缀满了他的铠甲,鲜血渗透了甲胄和衣服,成群的苍蝇聚集在他身上挥之不去。他所到之处留下斑斑猩红的脚印。

关中百姓流散,千里无人烟,幸存的居民结成了三十多个土堡自保。他们试图将粮食送进长安,但大多被燕军杀死。苻坚对幸运的来者说:以后不必冒险前来了,天运兴衰,凡人已经不能挽回。

他平生不相信预言谶书,但这时忽然从中发现了“帝出五将久长得”一句。长安城西恰好有座五将山,苻坚相信去那里会给自己带来好运,于是留太子苻宏守城,自己带张夫人、两个女儿和数百骑兵前往五将山。

苻宏也难坚守长安,最后带城内的数千士兵和氐人宗室出城西逃。很多人沿途投奔了姚苌。苻宏辗转一番,到南方东晋,投奔在桓氏家族麾下,他将在江南见证另一番帝业轮回。

慕容冲带鲜卑人开进了长安。为报复慕容暐等被杀,鲜卑人在城内大肆屠杀掠夺。慕容冲得知慕容垂已经在邺城称帝,不敢返回东方,于是带部属在长安郊外修建房屋、播种小麦,准备长期居留在此。但鲜卑人回乡心切,386年春天,他们杀死了慕容冲,推举一名宗室慕容永为主,离开长安东归。

在慕容冲和苻坚厮杀的时间里,羌人姚苌在渭河北岸扩展势力,占领了很多城池。他的士兵在五将山掳掠,恰好俘虏了苻坚一行,将他带到姚苌的大营新平(今陕西彬县)。姚苌想向苻坚索要传国玉玺,被苻坚痛斥一番。

苻坚至此已无生意,他终日痛骂姚苌以求死。姚苌拿苻坚实在无可奈何,偷偷派人缢死了他。跟随苻坚的张夫人等人自杀。对苻坚之死,姚苌手下的羌人都失声痛哭。姚苌不愿再提到苻坚的名字,给他起谥号为壮烈天王。

鲜卑人离开长安后,羌人开进了城。姚苌在这里称帝,他把自己的朝廷也命名为秦。史称后秦,以和苻姓氐人建立的秦(前秦)区别。

从此,前秦王朝庞大的尸体上,生长出了后燕与后秦两个食腐王朝。

姚苌性格洒脱不羁,颇似汉高祖刘邦。他如今登基宴会之所,正是当年向苻坚称臣的宫殿。酒酣之际,姚苌忽然问群臣:“当年卿等和我,都在这里侍奉秦朝。今天忽然尊我为帝,难道不觉得羞耻?”

群臣面面相觑,一时哑然。有人反应及时:“如今天尚且不耻以陛下为子,臣等又有何耻?”哄笑声中,后秦君臣终于消解了一些尴尬和羞辱。

姚苌称帝的次年,东方的慕容垂略地河南,俘虏了曾和他一起在秦廷共事、后投向东晋的仆射光祚。当初在长安时,苻坚曾与慕容垂握手长谈,光祚看出慕容垂神色不自然,找机会对苻坚说:“陛下是不是觉得慕容垂有点可疑?此人绝不是久居人下之辈!”苻坚没有采纳这个除掉慕容垂的建议,反而将此言告诉了他。

如今,年已六十三岁的慕容垂见到光祚,不由泪下沾襟。他对光祚说:“秦主待我恩深,我也为他力尽臣节。只是受王猛、苻融二公猜忌,我怕身遭死罪,才背弃秦主。如今每念及此事,夜不能寐!”二人相对抱头痛哭——其实在慕容垂决心反叛时,王猛和苻融两人都已经死了,他自己也难说清楚这段心路。

慕容垂心理素质远不如姚苌。邺城是他前半生屈辱和背叛的象征,他无法在这里安居,将都城迁到了北方数百里的中山(今河北定州市),将邺城留给弟弟慕容德镇守。

苻坚太理想化,太想做圣人,他对对手的谅解和宽大,终于导致苻秦帝国轰然瓦解。但那些靠背叛他建立帝业的人,却从不敢嘲笑和蔑视苻坚。这些人毕生都将活在他的阴影之中。

佛国之路

苻坚已死,但苻秦王朝没有终结。先是逃亡到晋阳的苻丕称帝,不久被从长安迁徙而来的慕容势力攻灭。苻坚侄子苻登又在长安以西的陇山中起兵,率领氐人继续与姚苌作战。他在苻坚死后称帝,延续前秦朝的世系。

秦军部众矢志为苻坚报仇。他们出征作战时,都用马车装载着苻坚灵位同行,三百名军人在车旁护卫。战前他们向灵位祈福,战后向灵位禀报战果。士兵们都在铠甲上镌刻“死休”二字,以示复仇之战至死方休。他们不筹集军粮,只以敌军尸体为食。

姚苌本以为苻坚死后,关中已经全归己有,却未料到苻登率部西来,连连击败羌人军队。姚苌恼羞成怒,将苻坚尸体挖掘出来鞭挞,又剥光了衣服与荆棘同埋。苻登率万余人包围姚苌军营,全军痛哭举哀。姚苌让营内的羌人也大哭回应。后来苻登夺得苻坚尸体,又以天子之礼下葬。

看到苻登势不可遏,姚苌觉得苻坚的神明在帮他们对抗自己。他也在军营中竖立了苻坚神像,献祭祈祷,祈求宽恕。苻登在营外的楼车上眺望,看到了姚苌营内这场闹剧,他遥向姚苌喊话:“你为臣而弑君,又想立像求福,有何益处?不如出营来与我决斗!”

姚苌不敢答应苻登的挑战。此后两军战争,姚苌军也没有获得什么优势,军营中反而数次夜惊,士兵们在暗夜中惊恐叫嚷奔走、互相砍杀,天明后却找不到任何异常。姚苌怀疑是苻坚阴魂作祟,又斩了苻坚神像之首,派人送到苻登军营。

苻秦和姚羌间的战斗又持续了七年。苻登部众得不到补充,日渐消耗。

393年底,姚苌患重病,生殖器肿胀如生大瘤。医生为他刺肿放脓,创口却出血不止。姚苌说,他近日曾做一梦,梦到苻坚带数百名天使和鬼兵冲入大营,姚苌惊恐地向后宫逃命,卫士用长矛迎面刺鬼,却误中姚苌阴部,矛拔出后血流不止。梦醒后,便觉阴部肿痛发病。

病重的姚苌神志不清,不停自称“臣”“苌”,以及“杀陛下的是臣兄姚襄,非臣之罪,愿陛下明鉴”等胡言乱语,最后终于死去。

姚苌死后,太子姚兴即位。他终于扑灭苻登,终结了前秦王朝。和他父亲一样,姚兴也被苻坚的亡魂折磨纠缠,他开始向佛教寻求救赎。

苻坚末年在长安译经的僧众,此时尚在人世的,都受到姚兴的丰厚供养,陆续还有鸠摩罗什等西域高僧来到关中,主持翻译佛经。姚兴广建禅寺、立神像,百姓纷纷剃度出家。历经十年战火、掠夺、屠杀、饥荒的关中,此时俨然已成佛国。

毕竟,除了空无寂灭的佛理,再没有什么能安慰这片渗满鲜血的多灾多难的土地,救赎那些曾经在欲望、道义与恐怖罪恶中苦苦挣扎的灵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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