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楼船铁马刘寄奴

第二章 萎靡江东

第二章
萎靡江东

荆扬对峙

枋头失利、惨败而归后,桓温将失败的愤怒转移到袁真身上,他认为,如果没有袁真的畏懦不前,晋军损失不会如此之大。

袁真不这样看,他觉得同是败军之将,桓温没资格审判自己。加之晋军新败,实力大减,袁真不再惧怕桓温。他经营寿阳多年,还可以联结北方的燕、秦军,做殊死一搏。

袁、桓二人,是士族中典型的小人之交。伐燕前,袁真把自己的三名妓女(善歌舞的女子)阿薛、阿郭、阿马送给桓温。就在北伐刚开始时,阿马为桓温生下了幼子桓玄。①

① 据《晋书·桓玄传》,玄生于369年。据《太平御览》卷一引《续晋阳春秋》,玄母阿马始孕时为夏季,故桓玄生时当在369年春夏之交。

如今,暴怒的桓温发兵包围寿阳,在北方燕、秦军压力下围攻一年多,其间燕国覆灭,袁真病死,他的儿子们继续坚守寿阳。

371年正月,二万秦军进抵淮水北岸,遭到桓温部迎击,败退北归。桓温终于攻克寿阳,他命令将袁真诸子押赴建康处决,又活埋了数百名袁氏亲兵泄愤。

北伐失败,桓温名望顿减。此时,他弟弟桓豁为荆州刺史、桓冲为江州刺史,仍盘踞长江上游,控制着东晋半壁江山。桓温不甘心就此退回上游,但又不知下一步如何举动。

攻克寿阳似乎为他挽回了一点声誉。他问郗超:“此次大胜,是不是雪了我枋头兵败之耻?”

郗超回答:“那些有见识的朝臣,恐怕还没有完全心服。”

桓温陷入迷茫。一夜,他踱步到郗超的宿舍,两人对榻而卧。根据士族上层流传的“掌故”,两人对话如下:

郗超早就知道桓温的心事,试探问:“明公是不是有什么忧虑?”

桓温当即反问:“你有什么见解?”

“明公现在身当天下之重任,也容易受到天下人的求全责备。事今至此,只有行朝廷废立大事……”

郗超的建议,是要桓温废黜今帝司马奕,改立司马奕的从祖父、为相执政已二十余年的司马昱。

二十余年来,桓温控制荆州,司马昱控制扬州,两人既有协作,又有争竞。要看清两人处境及关系,需要从晋朝的州、军制度说起。

自汉末以来,地方行政为州、郡、县三级制。当时地方军、政合一,各州都有自己的军队;州刺史既是行政长官,也是军事首长,兼带三品或四品将军名号。州兵大都是贱民身份的世袭兵户,只服从本州刺史调遣。州下属的各郡也是如此,但郡军规模远小于州军。

州郡有兵,为何能听从朝廷调遣?因朝廷有中央禁军,规模最大,装备最精,战斗力远胜各州军,所以中央集权能够维持。但在西晋末年,石勒、刘渊叛乱,中原混战饥荒,权臣司马越、太尉王衍擅自带禁军主力出洛阳觅食,结果在谯郡被石勒武装包围,全军覆没。

从此之后,东晋朝廷再无能力组建一支称职的禁军,中央集权因此一直难以确立。战乱使各州纷纷扩充军队,加之州府向百姓征收粮赋,可以优先供养本州军队,有富余才上缴朝廷,便出现东晋一朝各州相对独立的局面。当时的州刺史又都出身士族门阀,他们维系贵族门阀政治的基础,正是这种州军体制。

东晋州权坐大,直接后果是荆、扬二州对立。

东晋偏安淮河以南,最重要的经济区域是长江流域。当时岭南闽广地区还欠开发,民户稀少,贡赋有限。长江流域,最初只分为荆、扬二州,后逐渐分割出江、徐、豫等州(或侨州),但这些新州实力有限,政治中心仍是荆、扬二州。荆州居中上游,治所在江陵。扬州处下游,治所在建康,建康也是东晋都城。

东晋诸帝多幼年登基,或者寿命短促,皇权不振,朝政由门阀权臣掌握。执掌朝政的关键是控制尚书省,“录尚书事”(主持政务院日常工作)。所谓“朝廷”,能切实掌控的地区只有扬州周边,因其近在畿下,录尚书事的宰相可以亲自兼任扬州刺史。

荆州地处长江上游,一旦刺史在任稍久,权威确立,就很容易形成独立态势。荆州除了地域广阔、资源丰富,还有就是北境襄阳,和北方政权相邻,战争频繁;荆州的长江、汉水之间是山林蛮族聚居地,州府和他们也常发生战斗,这两方原因为荆州也锻造了一支富有战斗力的荆州军。后来襄阳建立了侨立的雍州,主要由关中逃难来的流民组成,雍州在军、政两方面都受制于荆州,经常是荆州的附庸势力。

南方王朝在长江下游的建康立国,很大程度是考虑上游缴纳的财粮能顺流而下,运输便利。东晋南朝长江行船,从来都是粮食自上游运往下游,极少有逆流上行,这已成为船运惯例。

长江顺流而下,交通便捷。东晋有位名士担任荆州刺史,乘风顺流而下,曾朝发寻阳(今九江市),暮至建康,一日千里。正如李白诗中所言“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但如果荆州刺史与朝廷关系恶化,荆州军也很容易顺长江而下,进逼建康。东晋刚建立时就发生过一次这种情况:当时的荆州刺史王敦一举击败禁军,占领建康,大肆诛杀异己。

如今桓温坐大荆州,进而控制扬州,与当年王敦所为如出一辙。

扬州是户口繁盛的富庶之地,但州军战斗力素来较弱,主要倚靠南迁的徐、豫两个侨州。中原沦陷后,淮河以北的汉人大量南迁,进入扬州境内。但他们仍旧保留着北方的宗族组织和户籍,因此扬州的东北角被割给了南迁的徐州,治所通常在京口;西北角割给豫州,治所寿阳。这两州都是北方流民,又与敌境接壤,战争频繁,州军战斗力强,是拱卫朝廷和扬州的屏障。

东晋防范北方的战线,东线即为徐州,中线为豫州,西线为荆州或雍州。随着战局的变化、战线的推移,徐、豫两州辖境及治所也有变动,但大体范围基本稳定。

徐、豫二州辖境小,又处在四战之地,财粮收入有限,需要扬州的经济支持,刺史在政治态度上,也大都服从朝廷(扬州)。朝廷北抗戎虏、西防荆州,主要是靠这两州兵力。当然,徐、豫两州刺史也未必全甘心服从扬州朝廷,他们偶尔也会起兵南下建康,为荆扬之争增加了变数。

废立之谋

桓温此次北伐前已经兼任扬州牧(州牧职权类似刺史,但更荣耀),调走郗超父亲郗愔,控制了徐州,败归后灭袁真占据豫州,两个弟弟又控制着江、荆二州,举国已尽属桓氏。

但整个门阀阶层,除了郗超一个人,现在都站在桓温对立面。桓温年已六旬,经常病重,万一撒手西去,那时他的弟弟和儿子们未必能控制局面,难免会被排挤出局。

高处不胜寒,桓温无计可施之时,郗超建议他废黜现帝、改立司马昱正是一个侧面突破的途径。

桓温、司马昱当初是政治同党。他们年轻时,控制晋朝大局的是庾氏家族三兄弟(亮、冰、翼),司马昱和桓温都曾受庾氏提携。二十五年前的345年,庾氏三兄弟相继病死,司马昱开始录尚书事、掌控朝政。庾翼病逝时曾留下遗嘱,希望自己儿子继任荆州刺史。司马昱和其他士族不甘继续生活在庾氏阴影下,于是调桓温赴任荆州,两人在驱逐庾氏势力上达成默契。

桓温制服庾翼诸子、掌控荆州之后,尤其是平蜀后,声望和势力膨胀,荆、扬两州隐隐又成对峙之势。司马昱招徕了多位士族名士担任扬州、豫州、徐州等刺史,支持他们在东线和中线北伐,希望以此建功来制衡桓温。但士族怯懦猥琐的个性被这些名士们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次次北伐都以惨败告终。最后的结果,就是桓温打着北伐前燕的旗号顺江东下——因为伐燕必须从东线进军——轻而易举控制扬、徐诸州,执掌权柄。

二十余年来,司马昱和桓温从协作到对峙,从未爆发正面冲突。对他来说,在桓温拥立下称帝也不是最坏的选择,因为作为大臣,他已经没有抗衡桓温的筹码,如一旦身居帝位,倒有可能在朝中名士的支持下,以不变应万变。毕竟桓温已经六十岁了,司马昱才五十一岁。而且帝位的诱惑太大,即使有风险,也值得一赌。所以温、昱二人各怀鬼胎,一拍即合。

370年底,桓温从广陵来到建康,废黜司马奕,拥立司马昱即位,是为东晋简文帝。司马奕被押到一所王府终老。温、昱两人当年排斥过庾氏后人,此时三庾中的庾冰诸子都已长大成人,最受桓温忌惮,除了一名与桓氏家族有姻亲而幸免,其余六人或自杀或被处死,他们的子孙也都未能幸免。

桓温在江东已是举目无敌。但冥冥中似乎仍有什么与他作对。

民间传说,被桓温灭门的袁真诸子中有一子袁双,他在建康被处死后,尸体忽然失踪。此后他屡次在京师显灵,要人们为自己立庙祭祀。开始人们还觉得荒谬,但建康城所在的丹阳县境内开始老虎成灾,连续有人被虎咬死。死者的家人都会梦到袁双催促建庙。于是丹阳县百姓私自为袁双建立庙宇,每年二月的最后一天聚会祭祀,祈求平安。①

① 《太平广记》卷二九四《袁双》。

桓温不愿久住建康,他命人在建康上游百余里处的姑孰修筑了一座新城,带着部属、军队搬去居住。这里上接他的根据地江、荆二州,下可号令建康、遥控朝廷。

但虎的诅咒依然追随到姑孰,挥之不去。桓温军中不断有人被虎捕食,以致入夜后人们都躲进军营不敢外出。幕府中有名何姓参军①,晚上不敢出门,在板壁上开了个洞方便。一个夜间,他走到板壁旁小解,一只虎突入咬烂了他的下体,参军当场身死。②

① 参军:两晋时期将军府中的中级职务,有各种职能分工。 ② 《太平御览》卷八百九十二引《幽明录》。

在桓温的阴影中,司马昱小心翼翼生活了一年半,然后一病不起。虽然他已有两个儿子,但一直没敢指定太子,没有桓温的意见,他不敢安排后事。

他希望当面见到桓温,听到桓温的保证。或者,即使桓温想在他身后篡晋即位,他也想当面嘱托桓温,希望能保全自己的孩子。

司马昱口授了给桓温的诏书:“吾病已重,足下立刻动身前来,望能最后相见一面。速来,速来!”对桓温,他甚至不敢自称“朕”。

一日一夜之间,四道催促桓温入都的诏书发至姑孰。桓温却犹豫不敢动身。他不是怕建康有什么阴谋,以他现在的实力,无人敢动意加害于他。他是怕单独面对司马昱,怕碍不住脸面、许下自己不想遵守的承诺。

桓温的不臣之心已是四海皆知。士族间流传的说法,桓温曾卧榻叹息:“如此寂寞无为,将被司马师、昭兄弟耻笑!”旋即又坐起道:“既然不能流芳后世,难道不能遗臭万年?”

司马师、司马昭是司马懿的儿子,曹魏末年的权臣。在时人看来,桓温离废晋称帝只有一层窗纸的距离了。

但桓温每次面见司马昱时,总有种莫名的紧张愧疚。前年废黜司马奕、推戴司马昱时,他已经拟定好了腹稿,陈述自己此举的正义与伟大。但司马昱在朝堂登基时伤心落泪,竟让桓温心愧口吃,一句话都没说完整。①

① 《世说新语·尤悔第三十三》:“桓宣武对简文帝,不甚得语。废海西后,宜自申叙,乃豫撰数百语,陈废立之意。既见简文,简文便泣下数十行。宣武矜愧,不得一言。”

病重的司马昱等不到桓温,便立十岁的儿子司马昌明为太子,他留遗诏给桓温说:如果这个孩子值得造就,就请辅佐他;不然,便请阁下取而代之。

出自太原王氏的侍中王坦之负责传达诏书,他看后深为不满,拿到司马昱病榻前撕得粉碎,说:“当今天下,是晋朝列祖列宗所传,陛下怎能私自送人!”司马昱又让王坦之改为:“朝廷大事都要禀报大司马桓温,如同诸葛亮、王导为丞相辅佐幼主先例。”当天,司马昱驾崩,诸臣奉太子司马昌明即位,为晋孝武帝。

得到遗诏,桓温大失所望。他本指望司马昱能将帝位禅让给自己,他在写给弟弟桓冲的信中抱怨:“遗诏不过是让我遵循诸葛亮、王导的先例!”

孝武帝年幼,朝中主持政务的主要是谢安、王坦之、王彪之三人。王彪之是老名士,出自琅琊王氏,他和谢安共同控制尚书省;王坦之主持中书省。谢安、王坦之都曾在桓温幕府效力,如今,他们是整个东晋士族阶层抗衡桓温的希望。

士族

中国从秦代到汉代,都是皇权独尊。皇帝是王朝唯一的主人,天下的一切都属于皇帝。在皇权之下,又建立起一整套完备的中央、地方行政制度和官僚制度。全国划分为一百多个郡、一千多个县。郡以上,又逐渐增加了州一级,全国划分为十多个州。

到东汉,进入官员序列最重要的途径,是先在地方郡、县担任小吏,他们由地方官选拔,对地方官负责,所以称为属吏。属吏逐级升迁,得到郡太守认可之后,会以“孝廉”或者“秀才”的名义推荐给中央,成为备选的正式官员。没有担任过属吏但有文化的人士,也可以被地方官直接推荐给朝廷。不管通过哪种途径,都要参加中央的统一考试,合格者才能成为正式官员。

各地都会有一些非常富裕的大家族,汉代人称他们为“豪强”。他们的子弟有条件接受文化教育,能很方便地进入地方政府担任属吏,然后等待进入正式官员队伍的机会。但皇帝对这些家族一直保持警惕。中央设置的考试制度,就是防范家境优越但才能欠缺者混进官僚队伍。汉代地方官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抑制、打击那些势力过大的豪强家族。这种打击有时十分血腥:一个大家族的数百名成员被全部逮捕,成年男人被处死,女子和儿童成为苦役犯,家产被充公。在汉代,勇于“搏击豪强”是地方官的重要政绩。

东汉末年,黄巾起事天下大乱,宫廷又因为文官和宦官的互相杀戮而陷入内乱,并州刺史董卓乘机劫持朝廷。各地官员联合起兵反对董卓,之后又互相混战。这些动乱是地方豪强扩大影响的好机会。他们有大量宗族成员和家丁奴婢,宅墙高大坚固,粮储丰富,可以组织起小规模的武装,在乱兵中自保。门户单薄的百姓,自愿或被迫向豪强献出自己的土地和人身权,换取他们的保护。州郡的地方官们(正在形成中的军阀)也需要这些人支持,建立地方武装。活动在中原的曹操、袁绍、刘备,南方的孙策、刘表、刘璋等军阀,都要争取地方豪强的支持。

曹操在混战中统一北方后,努力将这些支持过自己的豪强大族和官僚机构结合起来,承认他们的一些特权,同时也希望他们服从自己的权威。大族成员相继进入了中央政权,成为高级官员。

随后几十年内,先有曹丕废汉朝、建立魏朝。继之是司马懿和他的两个儿子掌握曹魏政权,最后是司马懿的孙子司马炎终结魏朝、建立晋朝。这两次改朝换代,都是权臣篡位,采用和平“禅让”的形式:早已被架空的皇帝被迫宣布,自己的王朝天命已去,应该仿效尧、舜、禹相继让贤的方式,交给众望所归的贤人建立新朝。新王朝为了犒赏群臣的配合和拥戴,就再给他们更多的特权。这些人已经足够富裕,他们最需要的不是财产,而是子孙后代能够继续做高官的保障。

于是有了“九品中正制”:所有士人——所有正在做官和有可能做官的人,被划分成九个品级。对于还未做官的人,这个等级将决定他起步官职的高低。第一品最高,理论上属于完人和圣人,所以永远空缺;第二品是事实上的最高一级。再以下的各品之间,是量的区别;它们和二品则是质的区别。

这个制度是曹丕创制的。随着高级官员们的努力争取和皇帝对他们的笼络收买,这种制度的核心变成了区分家族等级:每一个官员家族的“品”被都固定下来,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永远属于这一品,“士族”阶层由此产生。所以士族的本意是凭借品第可以世代做官的家族,真正的士族都是二品家族。在司马氏的晋朝,一个原本低于二品的士人想进入这一等级,需要获得皇帝的赏识,或者士族官僚队伍的一致认可,成功者近乎凤毛麟角。

即便想通过伪造档案和贿赂提高等级也很难成功。当过高官、享有盛誉的头等士族负责执行这一制度,他们被任命为“中正官”,负责自己家乡州郡士人的品第评定——其实品第已经世袭,不需要评定,他们要做的,就是给那些新成年的士族成员建档,写下已成俗套的评语,然后抄送副本,交由朝廷保存。

评定二品家族的参照标准,是在这项制度固化时所有的当朝高官制定;其次是按照地域原则,每个郡有数个二品名额,分配给最有势力的家族。数百个家族由此垄断了从朝廷到地方的整个官僚队伍。因为家族品第和地域的联系,他们很重视自己的籍贯,习惯将家乡郡名放在自己姓氏之前,这就是“郡望”。即使已经在京城定居数代,他们依旧认为自己是博陵郡人、陇西郡人或者陈郡人。

这种垄断政权的士族,当时用另一个词“门阀”指称。阀的本意也是门,街道两侧都有半掩的院门,门内是家庭,家庭的职能是繁衍子孙后代。世代相承的家族便是当时的门阀。至于士族子弟进入官僚队伍后的升迁速度,则由家族势力、运气、能力等因素的合力决定,因为官职本身不能世袭,能世袭的是进入各级官僚队伍的资格。

对于晋朝的开国皇帝司马炎来说,他不得不靠这种制度收买整个士族阶层,换取他们对自己无耻篡位的支持。但他会警惕再产生和自己一样的权臣,因此不能把国家的权力都交给士族。司马炎的对策是重用自己的儿子和宗族成员。司马宗室诸王被授予“都督”(全称是“都督某地诸军事”)职衔,分派到全国的重要地区驻扎,掌握兵权。这不再是秦汉时皇帝一人独掌万机、指挥整个官僚机器,而是皇帝家族——第一家族——共同控制国家。这也算是士族政治的一种逻辑延伸。

西晋朝数十年间,特别是280年灭吴统一全国以后,皇室、宗王和士族官僚在奢靡腐败中堕落,没人关心行政效率和社会是否公平,他们集体投入到瓜分天下财富的狂欢和争夺之中。司马炎选择的太子、后来的晋惠帝是个傻子;掌握兵权的其他宗室诸王,智力也大都不高。所以惠帝即位后,宫廷首先被密谋倾轧和杀戮搅得一团乱。各地的诸王也相继卷进来,一次次带兵进入洛阳厮杀、混战,战火随之蔓延到整个中原大地。这就是所谓“八王之乱”。

八王之乱中,匈奴人刘渊、羯人石勒乘机起兵。司马宗室在战乱中大都被杀死。仅石勒在311年的一次战役中,就俘获杀死了三十六位宗王。两位司马氏皇帝相继被匈奴人俘虏、杀死。北方落入匈奴、羯、鲜卑等族的统治下。北方士族纷纷南下避难,他们拥戴驻扎建康的琅琊王司马睿称帝,建立起偏安江南的东晋。经过这一番动荡,皇帝和宗王权力大大削弱,朝廷和各州政权都落入了士族高门之手。

士族之间也有竞争,但他们不允许皇权独尊,江东政治就在士族高门的暗斗与妥协间保持着微妙平衡。

但这种平衡并不稳定。南渡后数年,控制荆州的王敦就有问鼎之心。他曾两度起兵进入建康,独掌朝政。这种一家独大威胁到了其他家族利益,所以第二次起兵时,王敦受到了各家族的联合对抗,身死兵败。而到现在,桓温隐然已成了第二个王敦。士族还能不能保住他们共和共治的江山?

觊觎与消磨

司马昱死去半年以后,桓温率部来到建康。他声称此行是来朝见新即位的皇帝,十一岁的司马昌明。谢安、王坦之带领朝廷百官到建康城南的新亭码头迎接。此时建康已是人心惶惶,传言桓温要杀尽朝臣、代晋称帝。

谢安是当时名士领袖,他没有任何对抗桓温的实力。但谢安曾在桓温幕府任职,熟悉桓温的为人。他知道,如今应对桓温,必须要撑住朝廷身份,不然,满朝文武的畏惧伏拜,会滋长桓温的骄横,萌生觊觎神器之心;但又要有理有据应对,不给桓温任何翻脸的机会和借口。

桓温下舟之时,百官都在道侧迎拜。宴会上,荆州军队重重林立,朝臣都战栗失色。王坦之大汗沾湿衣服。唯独谢安谈笑风生,甚至临席赋诗,和桓温酬酢唱答,显得若无其事,一切照常——这也意味着,天地运行、人间君臣之礼仍然照常,不宜摇撼。

据说桓温已经和郗超拟好了一份准备诛杀的朝臣名单。他邀谢安、王坦之密谈,将名单丢给二人。谢安看毕无言,王坦之则丢还桓温案前,只说一字:“多。”①

① 《世说新语·雅量第六》。

王、谢二人并非不惧桓温,他们只是强打精神,避免引发桓温野心。但对桓温的谋士郗超,他们则是全力讨好,以便保全自己与朝廷。两人曾一起拜访郗超,结果等到中午仍未获得接见。王坦之打算返回,谢安劝他:“就不能为性命再忍片刻?”

桓温已经努力鼓足了篡位的勇气,然而面对王、谢强撑门面的姿态,却不知该如何撕破脸面。到建康不久,他就得病不起。流言说,这是在桓温拜祭简文帝陵时,那些被他诛杀的士族鬼魂进行了报复。在建康停留十四天后,桓温返回了姑孰,此后病势日加沉重。

他感到自己时间不多了,示意朝廷授予自己“九锡”。“九锡”是皇帝赐给功勋大臣的特殊待遇,包括官服、车辆、斧钺等。经过曹氏篡汉、司马氏篡魏,权臣“禅代”已经有了一套固定程序,加“九锡”几乎是篡位的固定前奏曲。

朝廷诸臣对桓温不敢有否定意见,只能拖延时日。王、谢让袁宏起草给桓温加“九锡”的诏书。袁宏此时在尚书省任职,很快完成草稿交给谢安。谢安每次都提出一点意见让袁宏修改,如此往返多次,历经数十日。袁宏不解,悄悄向王彪之询问。王彪之解释:传闻桓温病情加重,在世的日子不多,可以拖延观望。

返回姑孰四个月后,桓温病死,时年六十二岁。朝廷名士终于松了一口气。晋朝的天下——士族的天下保住了。

桓温本已立世子桓熙继承爵位,但桓熙与叔叔江州刺史桓冲不和,被桓冲废黜。五岁的幼子桓玄继承了桓温的南郡公爵位。

桓氏家族仍控制着东晋诸州:桓豁一直是荆州刺史,现在桓冲接替桓温的扬州、豫州刺史,江州则转给桓豁之子桓石虔。

但桓冲没有哥哥的野心,他深知,桓温在世时结怨太多,权势已非人臣所能堪,桓氏家族现在需要的是从高峰慢慢走下来,而不是猛然间摔得粉身碎骨。次年,他辞去扬州刺史,将此职让给谢安,自己赴任徐州刺史。

两年后,桓豁病死,荆州刺史空缺,桓冲由徐州调任荆州。至此,桓氏家族又回归了上游荆、江二州。

谢安侄子谢玄任兖州刺史,镇广陵,与谢安的扬州连为一气,长江下游尽入谢氏家族麾下。荆、扬两大势力,又回归到相对缓和的并立状态。

但北方的战云又在聚集,东晋即将迎来新一轮灭国灾难。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