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演奏之外

异乡的世界

夜空弥漫着昏黄的雾。星群开始挪动并相互追赶,一颗吞噬着另一颗如末日来临般。刹那间,我发现自己已置身广场中央,火一般的浓雾朝我袭来。我朝四周望去,见一个巨人般的身形从雾中升起——没错,是那个传说中,“永世流浪的犹太人”。他的斗篷因狂风而鼓起,如一座巨峰耸立在双肩之上。他右手紧握一柄长杖,顶端刻着金色的十字架。我开始疯了似的向前跑。但他没隔几步就追了上来,强迫我接过他手中的手杖。在一声声惊恐的大叫中,我醒了过来……

传说在耶稣前去受刑的途中,曾受到一个无名犹太人的讥笑。自此,他便遭诅咒在世间流荡,不得再回家园。自13世纪起,“永世流浪的犹太人”这一形象就渐渐根植于欧洲的主流文化及市井流言中。多年后,早已成人的古斯塔夫·马勒每每谈到自己8岁时的这段梦魇,仍心有余悸。“我一生三度失去家园。”他这样形容自己。“对奥地利人来说,我是波希米亚人。对德国人来说,我是奥地利人。对世界来说,我是犹太人。”

与马勒交往甚密的朋友,都知道他有几个改不掉的“恶习”。先是他走路的习惯:马勒的右脚总是着了魔似的疯狂抖动。在他生前留下的照片中,我们总看到他两腿交叉而立,似乎是要极力遮掩这个顽疾。可一旦走起来,就没办法了:右腿隔几步便会重重地跺向脚下的路。与马勒同行是令人难受的,那些毫无规律的节拍,总像是要刻意打乱同行人的步伐似的。

另一习惯,是咬指甲。随时随刻、不分场合地咬。他也爱吮吸自己的两颊:尤其在沉思时,嘴巴就如一台抽气机,将脸庞用力吸入上下齿之间,以至口腔内侧常血流不止。

还有一个称不上习惯的习惯,被少数细心的好友注意到:马勒少有面目低垂的时候。纵使沉思、痛苦时,他也是抬头的。

对我来说,马勒的世界确实是一个谜。或许因为相似的原因,伯恩斯坦在谈马勒时,才尽数省去了对他作品的具体分析,直接进入《第九交响曲》末乐章的尾声,进入那个“死”的命题。年少的我就是坐在电视机前,看着伯恩斯坦那段精彩又真挚的独白,从而走进马勒的。伯恩斯坦说,“第九”作为马勒最后一部完整的交响乐(马勒虽写了“第十”,但并未完成它),描述了三种死:自身的死、调性音乐的死、欧洲传统社会的死。事实果真是这样吗?我反复听着伯恩斯坦自己指挥的“第九”,只听到一片泛滥的情怀,没听到“死”。通常被乐迷们封神的,那场阿巴多于2010年琉森音乐节上的经典演绎,最后几分钟内,场灯逐渐熄灭,视觉帮助模拟死亡的时刻。即使这般恳切,曲终时,我依旧没能听到“死”,甚至连最后一音过后,全场长达两分钟的静默,与其说是音乐情境的必然延展,在我听来,毋宁说是观众与作品、与指挥家所达成的某种默契(阿巴多此时罹患胃癌)。似乎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想要努力贴近某个死亡的事实,感悟那份死的重量。诚然,伟大的现场总有一股宗教般的力量,使人想要相信什么,并真的能够去相信。但在我闭眼静听那场演奏的录音时,阿巴多的诠释更像是半山腰上一片温和的夜灯,在适中的不近不远处,包裹我周身的黑暗。贯穿全曲始终,我听到了更多的生,独独没有死。死在哪里?还是那里根本就没有死亡?

或许,马勒的死被标签化了——一如他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标签化一样。创作“第九”前,女儿意外夭折,自己又被诊断出患有不治的心脏病;在末乐章的手稿上,他一句又一句写下:“永别了!永别了!”末页的尾声部分,更是引用了一段自己曾创作过的歌曲旋律,其中的一句词是“彼岸的世界会更美好”……毫无疑问,这些都可被轻易地解读为死前诀别的独白。但是,在写给妻子的一封封信中,马勒又为她描述了日后度假的种种计划;时任纽约爱乐乐团总监的他,也正精心策划着乐团下一年的欧洲巡演。更关键的是:他毕竟写了“第十”。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若不是因为肺部感染导致的心病复发,他不会顺利完成该作。

马勒的一生及其艺术,布满了未解之谜。年轻时的他曾是标题音乐的绝对信徒。为了《第一交响曲·巨人》在布达佩斯的首演,他还亲自撰写了一篇关于其文学性内容的介绍。然而,在维也纳公演时,马勒又将那段介绍从节目单中删去,连“巨人”的标题也一并撤下,仅留“d小调交响曲”的称谓。数年后《第二交响曲·复活》首演前,又不知受了怎样的刺激,他突然大叫:“让标题音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吧!”而当说起好友理查·施特劳斯——这位标题音乐最坚定的捍卫者——他又这样对妻子形容:“我和他好比两个矿工,从相反的地方开掘,最后在地下的某处意外碰上了。”

马勒最深爱的体裁,莫过于交响曲与艺术歌曲。但它们又同时是古典音乐的“两极”:一个庞大,另一个短小;一个是宏大叙事,另一个是叙事的碎片。在马勒这里,两者不仅被糅合于一处,甚至从一开始就不分你我:他绝大多数交响乐的旋律素材,都取自先前写下的艺术歌曲;也正是两者在创作上的粘连,最终塑成了《大地之歌》这样奇异无二的作品:它既是声乐套曲,又是交响曲,任何对其体裁的单一定义,都不免会沦于片面。

也就是这样的“两极合一”,决定了马勒作品的另一个特质:结构的失衡。《第三交响曲》中,最长的乐章达35分钟,最短的仅7分钟——这7分钟的短篇,正是一首艺术歌曲;同样,在《大地之歌》中,前5个乐章均相对短小:如果仅凭它们,那么称全篇为“交响声乐套曲”便完全合理,但终乐章“告别”,则长达半小时。独独是这个乐章的庞大,撑起了《大地之歌》“交响曲”的规模。在几乎所有的马勒作品中,我们都能发现诸如此类的不平衡,他的音乐在20世纪初引发的大范围争议,相当一部分也与这样“跛脚”的结构合成有关。

而以上这些,都还只是表面。马勒最深处的问题,是他精神的驳杂性。马勒的艺术是不纯的:宏大掺杂着琐碎,崇高掺杂着卑污,丑拙掺杂着灵异;永恒的主题、滥俗的伎俩相互浸透——这些异质的精神杂交有时让人厌恶,有时又制造出许多难以名状、神乎其神的想象。他与西贝柳斯一同散步时的争论已是乐界的老话题了,连同他说给西贝柳斯的那句话:“一部交响曲,就应该是一个世界”,如今也被视作马勒创作的“中心思想”。那么他音乐的驳杂,究竟是建构这世界所必需的手段,或只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性?他口中念兹在兹的“世界”,究竟又是什么?

* * *

一切还得从他的故乡说起。

与日后交响乐中的宏大相较,童年马勒所面对的,却是一个无比袖珍的世界。伊格劳,一座地处波希米亚与摩拉维亚交界的小镇。既属于捷克,那里的人应说捷克语,但伊格劳是个特例:它是此地罕有的德语镇。不仅居民不说捷克语,且因独特的地理位置,这里一直是奥匈帝国的军团驻地。更有意味的是:小镇聚集着大量犹太移民。

伊格劳的布局十分独特。袖珍的城镇中心是一片过大的广场:它占据了小镇百分之六十的面积,可谓极不相称的结构。广场四周的布局呈发散型,任何街道都能从其外围直抵它的中心——自然,小镇的一切公共活动,都发生在这里。

童年马勒的家,紧邻这片广场。傍晚,军团的铜管乐队敲锣打鼓穿过这里,许多流浪的犹太乐手穿插其间,演奏他们本族的“克莱默兹”音乐。同时,广场周遭的大街小巷中,民间弦乐手聚在一起,合奏波希米亚盛行的“哈斯乔”舞乐:它风格奇特,以三拍子的庄严慢板、二拍子的轻快舞曲合成。据马勒回忆,因父亲经营的酒馆生意,这些舞乐常常陪伴他到深夜。一座巨大的天主教堂矗于广场另一端:每周末,他也去那里,聆听唱诗班儿童的众赞歌。

自出生那天起,死亡就与马勒做伴。包括他自己在内,家中共12个兄弟姐妹,6个相继早夭。6岁时,马勒基于一慢一快的波希米亚“哈斯乔”舞乐,创作了人生第一首乐曲:一首“葬礼波尔卡”。悲痛的葬礼,伴随轻快的波尔卡——这样扭曲、两极的组合,竟出自一个6岁孩子的构思!但结合他成长的环境和遭遇,一切又那样合理;甚至在日后的《第一交响曲》中,于葬礼慢板间插入小调舞曲的构思,都源自这些童年的记忆。葬礼曲、酒吧即兴曲、奥地利军乐、犹太吉他乐、波希米亚舞曲、天主教颂赞歌……这一切成了他日后创作的源泉——没有伊格劳,就没有马勒。

在不断遭遇死亡的童年体验中,马勒过早窥见了现实的多面。给他打击最深的,是弟弟恩斯特的死——时年他14岁,恩斯特13岁(弟弟死于先天性心脏病。45年后,马勒也死于同一疾病)。据他回忆,当目睹弟弟的遗体被抬入灵柩,跟随送葬队穿过闹市时,迎面邂逅了一群喧哗的醉鬼,给年少的他剧烈的心理冲击。永恒与世俗,沉痛与享乐,纯净与卑陋,这些极端的反差在这个世界,何以这般交杂在一起?或许,这正是他日后在维也纳读大学时,被让-保罗的反讽艺术所深深吸引的诱因。在让-保罗笔下,反讽的动机就在于将伟大琐碎化,与卑劣并置,以同时否定两者。其意义,正是为了唤起对固有价值的反思——保罗称这种修辞为“对崇高的颠倒”。

“对崇高的颠倒”,持久地影响了马勒。略过这一点,可能就难以理解他在“第九”二乐章的狂乱舞蹈下,对世俗世界的讥笑痛骂,也难以理解他为何会这样形容自己的“第三”:“这部作品是我对人类社会的嘲笑。”通常,此曲被解读为马勒对大自然的赞美。而在给友人寄去的信中,他又写道:“到现在为止,所有人都该知道我作品中总是有那些庸俗琐碎的东西。不过要说庸俗,这首(‘第三’)才真的是超出底线了。”

只有从“颠倒”的视角看,我们才能领会马勒的用心。又譬如,当他称其《第七交响曲》末乐章为幽默的音乐时,“幽默”究竟意味着什么?“第七”又称“夜之歌”,但乐曲自始便一反“夜”的常态。平和、静谧的夜在马勒那里散发着迷乱、狂暴的气息:那是躁动的、心魔乱舞的夜。马勒曾说,乐章开篇的灵感,是他在湖畔踱步时突然感到的某种神秘搏动。而对随之奏出的圆号主题,他又形容道:那是大自然的吼声!静处闻吼声?在崇高的颠倒中,马勒触到了“夜”的心跳。

往后,二乐章灵异幽远,三乐章阴诡狂暴,四乐章撩人心扉,终乐章辉煌绚烂——整曲因而被视为“从午夜到黎明的旅程”。但终乐章,果真是“黎明”吗?!这正是马勒的“幽默”:他恰恰是以冷峻、颠倒的视角去看待前方的“光明”。仔细聆听:辉煌绚烂的音响下,遍布着怀疑、讥笑、否定;那些泛滥的庸俗,那些突兀的转折,那些粗暴的打断。仅仅在尾声高潮前的某些瞬间,我才依稀听到马勒对未来依然诚挚的向往。但仅仅是瞬间——尾声贯穿始终,还是毁灭前的景观。最后一小节和声突变,猛地影射首乐章的主调音响,之后便是一声暴力的戛然而止。那正是马勒的反讽:曙光背后,是比夜更深的夜。

马勒的颠倒,同样深藏于他对调性的运用中。他自创了一种被称作“渐进调性”的模式。在传统的语境中,一首交响曲的终乐章必须与首乐章的调性保持一致,如此,声响的情境才可谓“统一”。但在马勒这里,自其“第四”之后,每首交响曲的终乐章都远远偏离了首乐章确立的主调。它们无论高昂、平静,都终结在了一个新调上。似乎对于马勒,只有在新的调中,冲突才得以解决。唯一例外的是“第六”,它的开篇与终曲都结束在a小调。但就是这首别名“悲剧”的交响曲,其终乐章是在一片绝望的情境中收尾的:a小调的统一在此,恰恰揭示了“一切都不会解决”。这是作曲家对主调自身含义的颠倒:主调在此,成了其自身的反面,成了不和谐的隐喻。而所谓和谐,则是一次必经的流亡:在远离主体之外,在“异乡”,解决才得以实现。

一切冲突之上,马勒的生与死,想来是这样的统一。伊格劳本就是一个异乡的汇集。那里的犹太居民生在波希米亚,却说德语;说德语,却是捷克人;是捷克人,又不说捷克语。总之,他们永远无法被归类,永远矛盾着。但就是这样一片异质混成的土壤,塑造了马勒式的视角。马勒从未试图构建出一个莫须有的世界,他不过是在描述那个他成长的世界,那个给他苦痛,那个既是故乡、又是异乡的世界。一切异乡都是他的故乡:一如《大地之歌》,这部马勒最具个人性的、以“告别”为终乐章的作品,是以李白、王维等人的诗篇为原型而作的。马勒对东方文化完全陌生,但他依然渴望更远的归宿。一如在遗嘱中,他决定将自己葬在维也纳城郊那片偏远的格林津墓地,而没有选择那个音乐巨匠聚集的维也纳中央公墓。他知道自己不属于德奥的维也纳,不属于那个反犹主义的维也纳。他生于异乡,也望死在异乡。

19、20世纪之交的欧洲是一个怎样的时代?旧有秩序的崩裂、工业革命的膨胀、民族矛盾的激化,将引向不止一个世纪,而是整个传统社会的倾覆。在那个混乱的年月里,走过了太多伟大、天才的灵魂,竞相发出自己的声音:布鲁克纳、理查·施特劳斯、西贝柳斯、德彪西、斯克里亚宾、斯特拉文斯基、勋伯格……但只有马勒,独独是马勒,展现了那个世界大战前的“世界”——帝国军号、维也纳派对、犹太民谣、天主教合唱、波希米亚舞蹈……说出了只是那个时代,也只有那个时代才会有的声音——它的分裂、狂欢、腐朽、崇高,并仅仅以他个人的立场,抒情地说,颠倒地说,绝望地说。

我不敢肯定,有哪位艺术家,以音乐的语言,这样呈现过时代。而如果没有那个“异乡”的背景,如果不是这个无从归属、异族集聚的背景,在那个推倒一切的时代里,其实浓缩了那个时代。在他的音乐里,马勒做到了:他个人的声音,成了那个时代的声音。

在阿巴多之后,许久不再听“第九”了。直到某天,无意间,我翻到了1982年卡拉扬与柏林爱乐乐团在萨尔兹堡的现场录音。卡拉扬并非令人称道的马勒演绎者,不知当时为何想听,可能只是纯粹好奇吧。

前三个乐章令人惊讶的好。到末乐章,张力在放慢的速度中更显纠结,同时更宽广。弦乐齐奏的每一个音都铆足了力气,那些晦涩、浓稠、沉暗的声响进行,不知被什么撕开了一道缝,宛若射进一缕微弱的光,织体变得通透了。在这通透中,我竟不知怎么去呼吸。在那个下午的弦乐声响里,也只在那个下午,在卡拉扬,这个马勒音乐的“异乡人”的舞动下,它的样子突然浮现了出来:一颗永世流浪的灵魂。现在,它要死了。是的,我第一次感到它要死了。在弦乐声浪的层层堆叠、竞相吞噬下,小号的宣言就这样温柔决绝地攀了上去。“永别了!永别了!”手稿上那些凌乱的字迹接连跳入我的脑海。猛地,我想到了马勒撕扯自己指甲的样子,想到他不断跺脚时的脸。

那一瞬间,仅仅那一瞬间,我不想再去听它是如何终止的,似乎那最后的五分钟对我已再无意义了。不知何时,还未回过神来,我发现它已经结束了。我竟不知它是何时结束的。

0

摄于肖邦与乔治·桑在西班牙马略卡岛的住所。
2015年我第一次去岛上,演出当天早晨,与他的“手”合了影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