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
我是在上小学的那一年开始养鸟的。
还没开学前,每天我都还是跟着我妈到菜市场,我哥大我一岁,已经开始上学了。对我来说市场就好像儿童乐园一样,我妈会骑脚踏车,把我放在前面的藤椅上,巡视每一个摊位,我觉得自己好像公主一样。我希望永远不要上学。
那天刚好有一个小贩提着几个矮矮的小笼子,里头大概关了几百只鸟。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小贩,第一次看见有人卖鸟。那是一种像麻雀的鸟,因为关鸟的笼子很小,一直传来拍翅膀的声音,小米壳被翅膀掀起来的风吹得飞来飞去。我问小贩是什么鸟。
“黑嘴荜仔。”
“蛤?”
“黑嘴荜仔。”
“黑嘴荜仔,寡济钱?”
“十块。”
啊,十块,我需要十块。
隔天我妈带我上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我一路拉着她的裙摆,不断重复说我想喝养乐多。当时养乐多是个奢侈品,我妈断然拒绝,并且甩开我的手。我很有恒心地持续追着她,闹她,鬼叫,让她心烦意乱。她终于丢了半毛钱堵住我的嘴。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费尽心思帮她打扫,擦摆邮票的橱窗。你还记得我家开在商场二楼的那间集邮社吗?里头有好多邮票都是我外公的,因为他的关系,我们家才会开集邮社,我才会开始喜欢上邮票。很多人都不懂,小小邮票有什么有趣的?一直到上大学,我的生活根本没有离开过商场,邮票里那些照片、那些画、那些人、那些纪念某件事所设计的图案……对我来说,都奇妙无比,简直就像有无数的人写信给我们,然后告诉我们他们国家的事一样。晚上我看妈妈拿着镊子整理邮票,就好像在为世界拼图。所以每次卖掉一些很少见的邮票的时候,我都会心疼无比。
两个礼拜以后我总算存到十块钱,我告诉我哥我的计划,隔天跟着我妈上菜市场的时候,借口溜走去买养乐多,其实我是偷偷买了一只黑嘴荜仔。小贩把鸟装在小小的纸盒里,我放在店里的手提袋带回家。我哥也很疼我,他是绝不可能揭穿我的。
因为怕我妈知道,回来以后鸟还是只敢放在小纸盒里头,我们只能从侧面那两个小小圆洞,把米粒丢进去,并且用养乐多罐,割成一个小小的盆子装水给它喝。鸟在盒子里头轻轻地跳着,有的时候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哔哔声,我兴奋得背脊起了鸡皮疙瘩。我和我哥当时以为,可以一直把鸟养在这样的盒子里。
隔天一早,我因为太想看鸟了,所以把盒子的一端打开一道小缝。不过黑嘴荜仔显然怕我怕得要命,拼命缩在盒子的后面。我从那个圆圆的小洞里,看到一颗发亮的星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你知道吗?那太美好了。就好像多年以后我第一次看到捷克的十二星座天文邮票一样。
我和哥整天都不安宁,几分钟就跑到小盒子前面,从那个小小圆洞,感受和鸟眼神交会的瞬间。晚餐的时候我又把盒子打开一个缝想看它在做什么,没想到它一时惊惶往我眼睛撞过来,就这样飞走了。
那天晚上我拿着空盒子哭了一整晚,我妈始终不知道我在哭什么,被我搞得烦躁不安,终于忍不住揍了我一顿。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失去了比十块钱更重要的东西。
鸟飞走以后,我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夏天过去了,我终于上了小学。那时候我觉得上课非常无聊,唯一吸引我的就是校园里有一棵树,树洞里有一种叫声是“郭郭郭”的鸟在那里筑巢,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五色鸟。在我们那个年代,五色鸟在城中区的一所小学筑巢,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第一次期中考的时候,我妈答应我如果考前三名就买隔壁小路已经不要的那台三轮脚踏车给我,因为小路已经太高,那脚踏车已经太小。我说我不要脚踏车,要其他的东西可不可以?她说只要不比脚踏车贵的东西都可以。我问小路要卖他的脚踏车多少钱?我妈说一百块。
一百块耶。我和我哥使了一个眼色,妈说不要比脚踏车贵的东西都可以。
那是我第一次考前三名,之后都是你和那个家里开面包店的班长,还有五金店的蚊子考前三名,我再也没有机会。那是我整个小学生涯唯一一次考前三名,所以我有了一对十姊妹。那时候我妈不知道那将会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前三名,还眼眶泛红地告诉第八栋做竹编的那家店我多么聪明,她因此加买了一个附有鸟巢的小竹笼子给我。我那天实在太爱我妈了,我发誓长大以后要养她养到天荒地老,绝不出嫁。
我哥和我在骑楼边的女儿墙上钉了个木板,把鸟笼放在那儿。一公一母的十姊妹,公的是有点土黄色的,母的是黑白花的。尾巴都被剪掉了,听说鸟店都会这样做,这样比较不容易飞掉。我哥每天一下课都先和我一起把笼子搬下来换报纸,有时候会有蟑螂藏在报纸底下,我怕得要死。我哥就会一面喊“唉油喔,有什么好怕”地装英雄,一面闭着眼睛踩蟑螂。没有死的蟑螂都跑到隔壁旧书店和唐先生的西装店里头去。
有一天早上起床,没有听到鸟的叫声,我跑到笼子前面一看,发现两只十姊妹都死在笼子的角落。它们的脚和屁股的地方被咬得碎碎的,羽毛上沾满凝固的血污。
我当场大哭起来,哭声之大,把二楼的邻居都吵醒了。唐先生说他从民国以来第一次听到那么绝望的哭声。
后来你哥哥告诉我哥哥说鸟是老鼠吃掉的,老鼠晚上的时候沿着电线爬上墙,然后到笼子的上头,把尾巴伸到巢里面吓鸟。受惊的十姊妹飞了出来,因为夜盲的关系,它们会选择瑟缩地躲在笼子的角落。这时候老鼠再无声地爬过来,一口咬住躲在角落的鸟。老鼠的嘴巴尖尖的,刚刚好可以穿过两个铁条之间的缝隙,所以就把它咬得到的地方都吃掉了。
“十姊妹被咬的时候,一定很久才死掉,血流到快干了才死掉。”我还记得你哥当时这么说。
我跟我哥哥都哭了。
十姊妹死掉以后,有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想再养鸟。养了也是喂老鼠,我哥说。
过了一阵子,有一回我在天桥上那个魔术师的摊位旁边,看到有人用文鸟算命。那个算命师长得像黑油条一样,高高的,全身油腻腻的,总是穿着黑色裤子,黑色衣服,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用黑布把小小的鸟笼盖起来。如果有客人要算命的时候,他就会把黑布掀起来,放白文鸟出来,从写着“事业”、“爱情”、“财运”的签筒里咬出一支签,然后解释给客人听。那只白文鸟真是不得了,在天桥上工作,竟然也没有飞走的打算。后来听你哥说,那是因为那只文鸟是从雏鸟开始养的关系。文鸟抽一次签就要十块钱,跟一只黑嘴荜仔一样价钱。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有一次那个魔术师用那个算命师的文鸟表演魔术。那是我一辈子看过,最不可思议的魔术。
魔术师跟算命师借来文鸟笼子,说今天要变个特别的魔术给大家看。要求无论发生什么事,算命师都不能碰笼子。
“这个很重要,如果你不答应就没办法变了。”魔术师说。算命师点点头答应了。
于是魔术师掀开黑布,让大家看到活蹦乱跳的文鸟,再盖起黑布。魔术师用他的左眼看着鸟笼,右眼则像是看着观众。我一直觉得魔术师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幸的意味。一分钟,不,也许只有几秒钟,魔术师利落地掀开鸟笼,笼子里竟然变成一只毛都还没长齐,张着嘴巴晃来晃去要小米吃的小雏鸟。姑且不论魔术师用的是不是障眼法,但他哪里来的一只小雏鸟呢?算命师怔怔忡忡失了神,想伸手去摸,却被魔术师用右手打了一下手背,这次他用右眼严厉地瞪着算命师,左眼却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我说过不能摸。”
随着观众的议论纷纷,魔术师又把黑布一盖,他闭起双眼,喃喃自语一番后再一掀。啊,鸟又变回有着洁白羽毛的白文鸟,就好像刚刚大家都是眼花了一样,每个人越想要回想起刚刚看到雏鸟的画面,却越来越不敢肯定,刚刚真的看到一只雏鸟了吗?大家心甘情愿地鼓掌了,大人纷纷丢些铜板给魔术师。不料魔术师举手表示魔术还没有结束,他又用黑布一盖,连咒语都没有念,几乎是火石电光的瞬间,魔术师用他的右眼看右边的观众,左眼看左边的观众,刷的一声把布掀开。我听到算命师和我和许多观众一起哀嚎,那正是我几个月前看到十姊妹尸体时的反应。
白文鸟死了。
虽然没有任何伤口,但白文鸟躺在笼子底下,双爪向后挺直握拳,眼睑微闭,只露出一小缝的眼珠。从那一小缝的眼珠,完全可以感受到生命已经离开这个小身体。白文鸟死了,不用怀疑,怎么样训练也训练不了让一只白文鸟装死的。我不久前才看过那样微微合上的眼睛,由于鸟的眼睑只有薄薄一片,你可以感觉到那个眼珠已经毫无生命气息,离开了,死了,有些什么东西从它的身体里头飞走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直觉眼前的这只文鸟和刚刚那只应该还是同一只,只是此刻变成了一只老文鸟,它是老死的,不是猝死或是什么的。我就是有那样的感觉。三十几年过去了,到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还是有那样的感觉。
算命师禁不住要伸手夺回鸟笼,他不但伸出手,还一边咒骂着魔术师,把他的鸟弄死了。
魔术师急急用右手挡住他,另一手再次把黑布盖上,然后大喝一声,就好像要惊醒什么似的喝阻算命师。他为了挡住算命师,把整个背都挡在前面,以至于我们没办法看到整个过程,去你妈的算命师,滚开,观众大叫。黑布再次掀开,就仿佛影片倒带了一样,文鸟又活蹦乱跳地站在笼子里的竹条上,侧着头看着围观的人群,那眼神就跟几分钟前一模一样,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你动手的话,鸟就回不来了。”魔术师生气地用沙哑的声音对算命师说,算命师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又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为什么呢?”我鼓起勇气插嘴。
魔术师用他的右眼瞪着我。“因为那是在魔术时间里头啊,魔术开始进行的时候,这个笼子附近的时间会变得跟我们站的这个天桥上的时间不同,一旦有人用身体的任何一部分打扰了这个时间,鸟就回不来了。”魔术师说,“留在那个时间里,回不来了。”
听说那个魔术只变了那么一次。那是一九七九年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那年邮局发行了一张纪念罗兰·希尔的邮票,罗兰,希尔就是邮票的发明人。一开始的时候,信的传递都是用重量、纸的张数跟路程的远近来计费的,但寄信非常昂贵,变成好像有钱人才能够写信给远方的人,穷人只能思念远方的人,合不得寄信。罗兰·希尔只是个小学校长,对邮政很有看法,他写了一本叫做《邮政改革》的书,主张在英国境内,不超过半盎司的信件,应该收费在一便士内就行了。罗兰,希尔的意见提出来以后,在民间大受欢迎,官方单位也注意到了,英国的财政部因此还悬赏二百英镑奖金来征稿。据说当时一共收到两千六百件之多,但经过评审,却没有半件入选。当时罗兰,希尔也是评审之一,他从初审四十九幅合格的设计图中,做出一幅样本,结果获得其他人的赞成,成为第一张邮票。不知道罗兰·希尔有没有领那两百英磅的奖金?听起来好像有作弊的嫌疑是吗?不管如何,因为他的关系,这世界才开始在信封上,贴上那小小的、传递到遥远地方的小纸片。
而就在那年,离开我妈八年的我爸,寄回来一封长信。我看到我妈念完信以后,眼睛就像石头一样,她把里头的一张纸填完了以后,换了个信封,用舌头舔了上头印有罗兰,希尔的邮票贴上,又再把信寄了出去。我爸在我出生前就离开这个家了,我从来没有看过他,只有一回,我在我妈的一本集邮册里头,看过一张我怀疑过是不是我爸的照片。那张照片的边缘剪成花边,就仿佛是一张邮票。
你用舌头舔过邮票吗?我以前也都用舌头舔邮票,咸咸的,滑滑的,好像舌头把一些话语黏在邮票背后。
那时候我多么想当魔术师的助手,美丽的女助手。我真的问过他,但魔术师说他的魔术不需要助手。“我一向都是一个人表演,以后也是。要助手的魔术师不是一流的魔术师。”
虽然当不成魔术师的助手,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要养文鸟。我也要从雏鸟开始养文鸟,等它长大以后教它抽签,养到它生蛋,蛋又孵出雏鸟,然后再把雏鸟养大,再教文鸟的小孩抽签……这样我就可以一次帮十个人算命了。
我和我哥打听了很久,才知道万华桂林路那边有一家鸟园,会卖白文鸟的雏鸟。来年我和我哥拿了过年的红包,骗我妈去上厕所,然后就跟着你哥,一路跑到桂林路的鸟园,买了两只雏鸟,一只白文鸟一只黑文鸟。
我妈当然又把我们揍了一顿,但不久她就心软了。因为之前那个竹笼已经被老鼠咬断了好几根,所以这次她买了一个小铁笼给我们。我们的眼泪,换到一个新的铁笼子。
我们听鸟店老板的话,先把小米泡半天水,用厚纸板折成小凹匙,喂雏鸟吃东西。它们一看到我们靠近就把嘴张得奇大无比,聒噪地叫着。雏鸟吃饱了以后,会在脖子的地方突出一块,后来我知道那叫做嗉囊,它们把食物存在那里,慢慢消化。养小鸟的时候我总是把它们脖子附近的毛吹开,检查看它有没有吃饱。鸟一天一天地长大,终于换了第一次的羽,黑文鸟变成帅气的一只鸟,白文鸟的眼神总是水水的有点忧郁,它看着我的眼睛的时候,好像有什么话想说给我知道。
我们把白文鸟取名叫小白,黑文鸟取名字叫小黑。那时候我就听说白文鸟跟黑文鸟都是文鸟,如果交配生下的小鸟有的是白文鸟,有的是黑文鸟,还有一些可能会变成灰文鸟。我开始在脑中出现了家里飞满不同颜色文鸟的场景。只是有一天你哥来我家,说要帮我们检查文鸟是公的还是母的,他把它们抓起来,用嘴巴把鸟屁股附近的毛吹开。
“两只都是公的。”你哥说。
“你怎么知道?”
“母鸟的屁股比较红。”我不相信你哥,我认为小黑是公的,小白是母的,这事看眼神就知道了。
养了小白和小黑以后,我和我哥每天在晚上,轮流把鸟笼从外面收到里面来。不过我妈有点生气,因为蟑螂都一并地带进来了。我哥只好更加努力踩蟑螂,我也为了小鸟而鼓起勇气对付它们,当然蟑螂也更加努力生养小蟑螂来对抗我们的拖鞋。有的时候,我看着蟑螂的尸体都快吐了,它们被踩得扁扁的,但是脚还是会动,好像努力要从死亡的状况爬出来似的。
我们会偷偷把蟑螂的尸体都丢到楼上算命师小通天他家的垃圾桶里,因为觉得家里的垃圾桶有那么多蟑螂的尸体实在很恶心。有一次我看到里面有一副扑克牌,不是一般的扑克牌喔,是上头都是外国裸女的扑克牌。其中红心A的那张,是一个红发的女孩,她用擦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把她的下面拨开,那里就像某种形状奇怪的花朵一样。我看了脸颊都烧了起来。
有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没有听见鸟叫,有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我从阁楼冲下来,到鸟笼前面一看,小黑的头跟脖子都不见了,只剩下下半段,小白的身体跟脚都不见了,只剩下上半段。剩下一半的文鸟,里头都是空空的,就好像被清理得很干净,可以套在手指头上面的橡皮玩具一样,内脏跟血迹都没有留下来。
我记得当时我大叫一声,可能整个商场的人都被我叫醒了。我穿上拖鞋,跺跺跺跺地往楼梯跑,一路跑到一楼你家门口,敲你们家的铁门。我还记得你睡眼惺忪地开了门,说再等五分钟就好了。我一直大叫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跟你借了你爸用来黏鞋底的超级强力胶,跺跺跺跺地再跑回三楼,喘到快要晕过去了。我用最喜欢的那支小天使铅笔把强力胶罐撬开,用断笔醮了一大坨的强力胶,涂在小白和小黑剩下的那半边身体的边缘,有的地方因为涂得太多,因此沾在它们的羽毛上,变得黄黄黑黑的。我想把两只鸟黏起来。
“没有用的啦,没有用的啦。”我哥哥在旁边哭着说。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妈妈曾经在你偷吃方糖的时候说,要把你的手剁掉。你说把手剁掉还会再长出来吗?你妈说不会,但是可以用强力胶黏上去。你问说是真的吗?你妈说你爸修鞋用的强力胶什么都可以黏,鞋底不是就黏得好好的?小心不要再泡到水就好了。
我还记得你说过,用强力胶的时候,不要马上黏,要先等强力胶干一点,再紧紧地把两边压紧,过几分钟以后就会黏住了。你说你爸说,强力胶什么都可以黏。我记住了。
那时候我边涂强力胶边用嘴巴吹,剩下半边的鸟的身体慢慢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就好像那个味道让它眼睛不再睁开,而我要把它吹散似的。几分钟以后,我把两只鸟的身体黏在一起,用小兰姊送的像天空一样颜色的蓝色手帕盖住它。我记得魔术师有一次跟我们讲的,变魔术的时候什么都不能想,只能想自己希望变出来的东西,想象那些东西是真的,忘掉世界上一切的东西,想象你心底看到的景象是真的。我闭上眼睛,想象手帕下面是一只活的鸟,是我的小白,是我的小黑,那里的时间正在慢慢转变,正在回到某一刻。
我掀起手帕。
一切都没变。虽然小白跟小黑的身体接在一起了,但小白的眼睛还是微微闭着,没有用它忧愁的眼睛看着我,它们死了,离开了,任何魔术都变不回来了。然后像下雨一样,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滴滴滴滴地掉了下来,掉在小白跟小黑的羽毛上。
就在那一刻,我的手微微感到一点震动。就像漫长的冬天里有一天突然温暖起来,原本叶子都已经落尽的树,误以为季节就要转变了,而冒出一两枚新芽那样的震动,我看到小黑的脚微微地蜷曲了一下,然后小白的眼睑缓缓地张开了一点点,里头像婴儿一样的眼珠发出星星一样的亮光。我的嘴唇动了一下,我哥哥就站在我旁边,瞪大了眼睛,像梦游一样伸出手来,碰了小白跟小黑一下,突然之间,小白的眼睛从星星又再次变成玻璃,然后又再变成木头,强力胶像是突然失效了似的,小白跟小黑倏然分开,又各自恢复成一半的模样。有什么东西离开了,不回头了。
后来你哥告诉我,那回杀死小黑跟小白的应该不是老鼠,而是猫,只有猫才会把内脏都吃掉,还把血都舔干净。商场到处都有猫,它们在女儿墙上和招牌缝间走来走去,它们在天台上的霓虹招牌,厕所的工具间里生下小猫。小猫软绵绵地叠在一起,那时的小猫还不会杀鸟,只是对鸟充满游戏般的好奇。然后有一天猫会杀鸟了,但我不怪猫,猫生下来,就应该会杀鸟的。
我唯一懊恼的事是,如果那时候我像魔术师阻止算命师一样阻止我哥就好了,如果我阻止我哥摸它就好了,或许一切就真的能停留在那个魔术时间里,安安静静,不被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