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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桥上的魔术师

天桥上的魔术师

我妈常说“生意囝歹生”,这是她对我的隐藏式评价,小小的遗憾。但这样的遗憾并不存在我十岁以前,因为十岁以前,据说我是很会做生意的。

我家开的是鞋店,只是一个小毛头对客人说“你穿这双鞋好看”、“这是真皮的”、“算你便宜一点”、“唉呀已经是最低价了啦”,怎么样都不太真实,太没有说服力了。有一年,我妈终于想到一个点子,她说,你可以去天桥卖鞋带跟鞋垫,人家看你小孩子,一定会买的。小孩子天真的脸本身就是人生为了要让我们勇于活下去所设下的骗局,这事我到很久以后才了解。


商场一共有八幢,以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命名,我家住在“爱”跟“信”之间。爱跟信之间有一座天桥,跟仁之间也有一座天桥。我比较喜欢爱跟信之间的天桥,因为那个天桥比较长。桥的另一端连结到西门町,上头卖什么东西的小贩都有,有卖冰淇淋的,有卖小孩衣服的,有卖烧饼的,有卖华歌尔内衣的,有卖金鱼、乌龟和鳖的,甚至我还看过卖海和尚的(一种蓝色的螃蟹)。警察有时候来赶摊贩,但天桥的通道实在太多了,摊贩通常把布包一卷就顺便去上个厕所再回来。何况警察常常慢慢走,以为每个摊贩都患痛风跑不动似的。

那天早上姊带我到天桥上,留下饭团给我就走了。我把鞋带一双一双绑在天桥的铁栏杆上,风一来鞋带就飘来飘去。我坐在姊带来的小板凳上,开始把一双一双鞋垫左右脚排好。我把“响皮”放在最前头,因为它最贵,一双要三十块钱。我妈说响皮就是猪皮鞋垫,有一种香香的臭味,几张响皮叠在一起,转一转会发出“甩甩甩”的声音,所以叫做响皮。我的天啊,猪死了皮都还会发出声音。

咳,我太喜欢在天桥上卖鞋垫了。


我的摊位对面是一个头发油油,穿翻领夹克、灰长裤,套着中间没有拉链、也没绑上鞋带的伞兵鞋的男人摆的摊子。伞兵鞋是有很多鞋带孔的长筒靴,那样的长筒靴要绑鞋带是世界上最麻烦的事了。后来有人发明了一种绑在鞋带位置的拉链,听说造福了全台湾的官兵,日后早上起床的时候阿兵哥的动作快多了。我家那时每天都至少有十个阿兵哥来买伞兵鞋的拉链,我想说不定明天也可以叫我妈给我一些伞兵鞋拉链卖,销路一定不错。

男人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弧形,打开黑色的布,把他卖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卖什么样的东西,有扑克牌啦、铁环啦、奇怪的簿子啦……我姊说他是卖魔术道具的人,我的天哪,卖魔术道具的人!我的摊位在一个卖魔术道具的人的对面!

“不是,我是魔术师。”男人自己这样宣称。有一天我问他东西是哪里批来卖的时候,他说:“这些魔术都是真的。”他用那双分得很开,好像可以看不同地方似的、蜥蜴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让我打了一个哆嗦。

魔术师没有像电视上的魔术师一样穿着燕尾服,也没有高帽子,每天就只是穿着翻领毛夹克,灰色长裤,和脏兮兮的伞兵鞋,我想下次可以跟他推销立可擦鞋油,一擦就亮晶晶。他的脸好像有点方方的又有点长长的,不高也不矮,好像是忘了笑是什么东西的人。魔术师一走进人群就分不出来哪个是魔术师了,是那样的一个平凡长相的魔术师。当然,除了那双眼睛,和那双没有拉链的伞兵鞋。

魔术师大概一小时会表演一次魔术。真是太幸运了啊,我坐在魔术师对面卖鞋垫。他最常变的是骰子、扑克牌、九连环这类戏法,现在想想实在太平常了,平常到没有资格称为魔术师。但当时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得了的奇迹,就好像后来我第一次看到费雯,丽的感觉吧,我因此渴望拥有那些魔术道具,就好像我一直想养一只麻雀。

有一次魔术师用六颗骰子变魔术,在许多观众包围下,他神情轻松地将骰子一颗一颗装进去一个小小盒子里头,关上小绿盒子后,一甩,魔术师露出像是只为表演魔术才露出的微笑,盒子一开就变成六六六六六六。

那数字似乎可以任由魔术师控制,比方说他会问看热闹的观众生日,然后若无其事地在讲话中甩出观众的生日号码。他有的时候甩一下,有时甩非常多下,多到我快要头昏了才停下来,打开盒子,那数字总是准确无误。

魔术师在变魔术的时候眼睛发亮,他仍然是穿着翻领毛夹克、灰色长裤和肮脏伞兵鞋的魔术师,但那一刻他整个人会发亮,好像他能吸进空气,然后把光和重力全部凝聚在他站的那个小小粉笔圈里头。他一面表演一面卖魔术道具,有一回我终于忍不住诱惑挪用卖鞋垫的钱去买魔术道具,第一个买的就是“神奇骰子”。

跟魔术师买道具以后,他会把你拉到旁边,给你一张空白的纸和魔术道具。他说:“拿回去泡了水以后晾干,你就会看到魔术的秘密。”我偷偷摸摸地在半夜泡那张纸,然后用妈妈的吹风机把它吹干,然后偷偷摸摸在半夜练习。纸上不只有字也有图,看起来像是魔术师一张一张写上去画出来的。原来如此,我看着纸上的字,想说原来如此。那时我以为自己已经懂了魔术的奥秘,就好像十一岁暗恋同班同学的时候我误以为自己已经懂得爱情。

我私下偷偷练习,第一次在我哥面前表演骰子魔术时紧张得要命,骰子掉了好几次,结果还没有装完我哥就看出破绽。他眼带不屑地说:

“你把要变的那一面放在靠你身体那边对吧?”

“对。”真是太沮丧了,他说对了。没有什么比魔术在还没有进行之前就被看穿更让人伤感的事了,那就像你还没有长大就被预告了人生一样,我痛恨算命师跟拆穿别人魔术的人。魔术骰子的关键并不在骰子而是在盒子,那是一种特殊形状的盒子,把要的数字放在靠自己的这边,靠手腕的力量就可以让骰子九十度翻转,那靠这边的那面就会朝上了。就这样而已。

“你偷钱我跟妈讲。”我哥说。对,我“挪用”了卖鞋垫的钱,而且被我哥发现了,我只好把魔术骰子送给他。他妈的这个秘密实在太贵了,根本不值六十块钱啊。我得辛辛苦苦骗我妈一个星期,才能从卖鞋垫的收人里头偷到这六十块。


不过说来奇怪,即使我发现那里头没有魔法,每回一看到魔术师拍手吆喝,我就把那些被欺骗的念头丢弃了。我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被魔术师的手法吸引,一样一样买下在当时我的眼中贵得要命的魔术道具。比方说可以从空火柴盒变出满满火柴棒的火柴盒,一翻就会从黑白线条变成彩色的图画本,可以画出像彩虹一样颜色的原子笔,能够折弯的神奇铜板……所有的魔术都一样,在魔术师表演的那一刻,我总有压抑不住想要学那种魔术的欲望,而一旦花钱买回来,把那张纸泡在水里等字浮现了以后,魔术就变得不再神奇而是一种骗局。许久以后我才发现,所有的事可能都是一样的道理。加上疏于练习,那些魔术道具简直成了我的灾难,我总是被家人或邻居嘲笑。

“憨囝仔予侬钱骗了了。”我妈知道我偷钱去买魔术道具后,给了我一巴掌。

真正令人难受的是,西装店的臭乳呆、义栋修水电的小孩阿盖仔、馄饨面店的阿凯,每个人都买了每一样道具。被骗钱我一点都不生气,我相信只是练习得不够,可是那好像秘密的纸每个人都有,那种感觉真让人受不了。好几次我想找魔术师发顿脾气,但我只敢跟我妈发脾气闹别扭,我妈被我烦得受不了,转头再给了我一巴掌。

“钱拢提去买无路用的米件还敢说。”


魔术师的生意开始变差了。这是当然的,路过的人也许还会光顾他的摊位,但附近的小孩子每一样都买过了。拢是假的。买过道具的小孩一开始以这样的理由阻止自己的邻居和同学,但是到后来每个人还是都买过了。有些事得自己试试看才有被骗的感觉,对吧?

魔术师也发现了这样的情形,他得在这些孩子们之间再创造话题才是。有一天他上工的时候,我看到他从方形手提包里掏出一本书,打开来以后,里头夹了一个黑色的,纸剪出来的,大概只有大人小指头大小的小人。

他把小黑人放在地上,用黄色粉笔在那个他摆摊的大圈圈里头又画了一个大概扇子大小的圈圈,然后闭起眼睛,喃喃地念起咒语。小黑人竟然就摇摇晃晃,像刚刚醒来似的站了起来。路人原本只是匆匆走过,不晓得为什么,就仿佛听到小黑人无声的召唤似的,不由自主地会转头看一下,然后一旦发现地上的小黑人,就不知不觉地停下脚步。

说真的我太喜欢在天桥上卖鞋垫了。小黑人有点生涩地跳起舞来,随着魔术师像是唱歌又像念咒的声音,一会儿跑向东一会儿跑向西,动作虽然有些别扭却很可爱,好像他自己也很怕用力过猛因此破掉似的,毕竟纸这东西不太适合过于激烈的动作啊。我开始替小黑人担心,如果他上体育课的话,一定非常危险吧。

我渐渐发现到小黑人的活动范围就在那个黄色的圈圈里头,也只能在那个圈圈里头。只要有人想要摸摸小黑人,魔术师就会大喝一声,非常有威严地叫他们住手,说:“摸了他的人会不幸喔,但看他跳舞的人会幸运。”何况小黑人看起来也不太愿意被摸的样子,有人靠近他就会蹦蹦蹦地跳回魔术师的脚边。

等大家被小黑人迷住的时候,魔术师就会开始表演他的魔术。魔术道具还是千篇一律:神秘密码骰子啦,变出火柴的火柴盒啦,呼啦呼啦翻过去就会变成彩色的图画本,一画就能画出七色彩虹的铅笔,可以用拇指和食指折凹的铜板……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卖不出去的东西,突然之间变得很抢手,观众又开始喜欢买魔术师的魔术道具,然后他一一地把顾客拉到旁边,给他们一张又一张的无字白纸。那白纸我都看过了,会背了,但我竟然傻傻地又买了一个魔术骰子。

这时候小黑人总是很安分地站在粉笔圈里。由于没有眼睛的缘故,我猜小黑人应该看不见吧,看不见的小黑人,慢慢在黄色的小圈圈里头踱步,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


魔术师的小黑人开始在天桥上出了名,现在不只是商场的孩子,连我们小学所有的学生都来过天桥了;连要到重庆南路的上班族、在西门町的小商贩,甚至是对面宪兵队的宪兵、理发店的小姐,都专程到天桥上看魔术师的小黑人。小黑人还是有点害羞,有点笨拙地跳着小黑人之舞,然后弯下纸做的腰跟观众鞠躬,用纸做的手向观众打招呼。我完全被他迷住了,每天就期待着看小黑人跳舞,有时都忘了卖鞋垫跟鞋带。鞋带绑在铁栏杆上,被风吹得飘啊飘的,直到现在我回想起来都觉得那画面非常美丽。


跟魔术师买过所有的道具以后,慢慢地我也跟魔术师熟稔起来。他买锅贴会分我几个,我有时也会把我妈回娘家时从大甲带回来的奶油酥饼和他分享。魔术师吃东西的时候两个眼睛偶尔会看向不同的方向,就好像怕忽略了世界上的什么动静似的。

有时候他得到公厕时,就会叫我帮他顾一下摊位。“东西不要不见就好,不用帮我卖喔,千万不要帮我卖喔。还有,就是绝对不要动小黑人喔。”

这我很乐意,也很简单。我坐到魔术师的椅子上,就好像我自己就是魔术师一样。坐在魔术师的椅子上时,我终于有机会更靠近看看小黑人。那时候我会开始模仿魔术师拍手、唱奇怪的低沉的歌、念根本听都听不清楚的咒语。小黑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像听到什么东西的呼唤似的,开始绕着那个粉笔的圆圈跳舞。

当然没有。小黑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魔术火柴盒上。


小黑人坐着的火柴盒大小刚刚好,就好像是他的专属椅子似的。魔术师不让小黑人跳舞的时候,有时候会把他的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就好像大人跷着二郎腿似的,摆在火柴盒上。有时候因为风的缘故,小黑人会微微弯下腰,就好像正在思考某些事情。小黑人平常都在想什么事情呢?小黑人会不会也有只有小黑人才有的烦恼?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间小黑人才能去上的学校?小黑人上的学校都教些什么呢?小黑人也要背九九乘法表吗?小黑人的学校有没有音乐课(否则小黑人怎么会跳舞)?小黑人是用纸做的那么薄,该怎么打躲避球呢?我暗暗替小黑人的人生担心,就好像我妈一直担我的心一样。

无论是帮魔术师顾摊位或坐在对面自己的鞋垫摊位上,我总是看着小黑人,想这些事想到入迷。


有一回魔术师又去上厕所,看来是大便,因为很久都没有回来。我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小黑人也坐在火柴盒上百无聊赖的样子。因为那天实在很累,天气有点阴冷,天桥上的行人也不多,我就打起瞌睡。我猜我只睡着了很短的时间,就被雨水打醒,我抬头一看,雨毫不含糊地从灰蒙蒙的天空打下来。我顾不得自己的鞋垫,想帮魔术师把他的大伞打开,插到摊位旁边的伞架上头,但那支雨伞实在太大,我怎么样也撑不开,我的手太短了。就这样,雨滂沱落下,很快在天桥上形成小小的水流,水往天桥的排水洞口流去。刚刚好那天小黑人没有坐在火柴盒上,而是放在地上,靠着天桥的边边,很快就被淋湿了。我发现的时候,小黑人已经贴在地上,好像被遗弃在地上的垃圾,绝望地打开双手跟双脚。我顾不得自己淋湿,赶紧把伞丢在一边,想把他拿起来。但因为纸跟天桥的水泥地黏在一起,我动手一抠,小黑人的手就断了,我哭了起来,泪珠滴滴答答掉个不停,大喊:“小黑人手断掉了啦,小黑人死掉了啦,手断掉了啦。”

旁边卖童装的阿芬姊(我叫她姊,不过大概也只是个念初中的孩子)赶紧先弄好自己摊位的伞,跑过来帮我把伞撑起来,然后也无奈地看着地上的小黑人不知所措。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快抽筋了,才看到魔术师回来。魔术师的两个眼睛开开地看着两个方向,开始收拾东西,说:

“下雨了你还不赶快去收你自己的东西,鞋垫都湿了你会被你妈妈骂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我结结巴巴讲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小黑人死掉了,他因为我的关系死掉了。我的心破了一个洞,就仿佛它原本就是纸做的一样。


隔天我妈催我去摆摊的时候,我的心情糟得不得了,我不想摆在魔术师的前面,又很想摆在他前面,问他小黑人到底怎么了?也许只是手断掉,并没有死掉,手断掉的小黑人应该还能跳舞,还能去小黑人学校上学吧?

那天到摊位时,我始终不敢抬起头,魔术师看我来了,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跟我打招呼说:“小不点,吃饱了没有?”只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我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天桥下车子来来往往,天桥上的尘土落在我的身上,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比我快乐。

中午魔术师买了一盒锅贴(这次他没有请我吃),吃完后抹抹嘴巴打开那个方方的公事包,拿出那本书打开来,那里头夹了一张黑纸和一把剪刀。魔术师拿起纸和剪刀,开始动作起来。不一会儿工夫,一个小黑人被剪出来了。我偷偷地斜睨魔术师的动静,心跳快得就像时钟刚被转紧发条的时候一样。

魔术师把新的小黑人摆到地上,再画出一个黄色粉笔圈,拍拍手,一边哼着歌一边吆喝起来。新的小黑人跳舞了,这个新的小黑人跳的还是跟旧的小黑人一样的舞,但好像更花俏了点,还会转圈圈呢!我开心极了,大叫:“没死,他没死!”话出口以后又觉得有点不对。会不会这个小黑人,并不是昨天那个被雨淋湿躺在地上,被我弄断了一只手的那个小黑人呢?会不会他只是一个新的小黑人,被用来取代之前那个断手的小黑人呢?

魔术师用右边那只眼睛看看我,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的左眼看着另一个方向,招了招手叫我过去。

“你看这个小黑人跟昨天那个有什么不一样?”

我摇摇头,犹豫地说:“看起来一模一样,不是吗?小黑人没有死,对吧?”

魔术师两个眼睛看着不同方向,说:“我也不知道。小不点,你要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人的眼睛所看到的事情,不是唯一的。”

“为什么?”我问。

魔术师思考了一会儿,用沙哑的声音回答:“因为有时候你一辈子记住的事,不是眼睛看到的事。”

说真的我并听不懂魔术师的意思。不过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对我说话,我只觉得他像是把我当做大人一样对我说话,仿佛他已经认可了我的什么似的。回家后我跟哥说了小黑人的事,和魔术师跟我讲话的事,他有点生气,我不晓得他为什么生气。他说要跟妈讲,不要再让我去卖鞋垫,因为可能会被魔术师骗走。那天晚上我梦见小黑人,他带我走到一片森林里(那时我甚至不知道森林是什么东西,我最远才到过新公园),我们一起唱歌,然后玩捉迷藏。我看到森林深处有一处亮光,小黑人说那里不能去。我问为什么,他说那里很深。我说那里明明很亮,他说有些地方你以为很亮,却是很深。


我没有被魔术师骗走,我哥也没有跟我妈讲小黑人的事,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由于跟魔术师越来越熟,我私底下跟他求过很多次请他告诉我小黑人的秘密,魔术师只有在谈到小黑人的时候变得严肃,他说:

“小不点,我告诉你,我所有的魔术都是假的,只有这个小黑人是真的。因为是真的,所以我不能说。因为它是真的,所以跟别的魔术不一样,也没有什么秘密好说的。”

我不相信。魔术师一定没有跟我说真话,他一定隐瞒了什么,我看他的眼睛就看得出来,就像我说谎的时候我妈说看我的眼睛就看得出来一样。

“不要骗我。”我说,“不要看我是小孩子就骗我。”


随着开学的日子一天一天近了,我妈宣告一开学我就不用摆摊了,这让我难过不已,一再跟她争取开学以后继续摆摊的机会,即使是只有假日也可以。但她说什么都不答应,我怀疑是哥去告了密。我跟魔术师讲了这件事,我满怀哀伤地跟他说:“你再不教我小黑人的魔术就来不及了,我要开学了,你不教我你会后悔的,你突然死掉的话就没有人会小黑人的魔术了。”我不晓得什么时候自己变得那么伶牙俐齿,好像变成我妈说的“生意囝”了。

魔术师只是笑了笑,他的眼睛一只看着很远的地方,一只好像看进我的心底。


有一天晚上八点收摊的时候,魔术师收好小黑人跟魔术道具,对着我招了招手。我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心跳得很厉害,他一直往前走,直到穿过了天桥走到商场最后的角落,那里有一道门,我知道那是通往商场天台的门,大人说不可以跑上去的地方。魔术师用手一转锁就开了,他招了招手要我上去。

我第一次上到商场的天台,被天台的景色迷住了。

那时台北的建筑高度跟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在天桥上就能看见淡水河的节庆烟火,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阳明山,那时的台北还像是一个盆子,即使你站在盆底的一处不算高的地方,还是可以看到盆子的边缘和盆子里头所有的东西。而此刻我和魔术师站在天台上,一边是灯火辉煌的西门町,一边是“总统府”的灯光。魔术师指了指旁边,广告霓虹灯下的一个角落。

“我住在这里。”他说。“不过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魔术师住的那个角落正好有一片突出的雨棚挡住霓虹灯的机房,看过去除了杂七杂八的睡袋、塑胶袋以外,竟然还有一堆一堆的书。

“去哪里?”

“不知道,都好。”

“我也想当魔术师。”

“你不适合当魔术师,因为魔术师有很多秘密,有很多秘密的人活得不快乐。”

 “为什么?”

“别管那么多,你不懂的,而且魔术师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太久。小不点,你一直很想学小黑人的魔术对吧?”

“对!”我拼命点头,难道是魔术师要教我了?我的心碰碰跳,就快要跑出来了。

“不能学的。因为小黑人是真的,它是真的,所以不能学。”还是那一套。

“那你把小黑人给我,好吗?如果是魔术你就教我,如果是真的,那你把小黑人给我,好不好?”

“我小的时候,以为把蝴蝶抓来做成标本,就拥有蝴蝶了。我花了好久的时间,才知道蝴蝶的标本不是蝴蝶。我因为看清楚了这一点,才能变出像小黑人这样真的魔术,因为我把我脑中想象的,变成你们看到的东西。我只是影响了你们看到的世界,就像拍电影的人一样。”

我侧着头,旁边广告黑松沙士的巨型霓虹灯发出嗤嗤嗤的声音。我听不懂魔术师说的话,蓝色的霓虹灯让他的眼睛发出蓝色的光,绿色的霓虹灯让他的眼睛发出绿色的光。我想着魔术师的话,对他说的“真的”魔术深深感到迷惘。

“那有什么办法能做到呢?像是让小黑人跳舞那样的事。”

“小不点,我没办法告诉你有什么办法。不过,我跟你很投缘。我把这东西送给你好了,你可以自己决定要怎么用它。”


魔术师说完后,伸出自己的右手,就好像要展示什么似的,他将手掌停在我眼前,几乎有半分钟之久。我因此被迫看着魔术师手上的茧,和那些错综复杂的掌纹。魔术师慢慢把食指、中指和拇指稍微弯曲,插进自己的左眼里。我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的眼球微微疼痛。魔术师的眼窝好像非常柔软,手指头很快地伸到里头去,轻轻地转动以后,魔术师把自己的左眼取了下来,放在自己的右手掌上。那枚被挖下的眼珠没有流血,没有破裂,就像一枚完好的,刚刚形成的乳白色星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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