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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了一会儿,兴致勃勃的牛牛驾着船又向湖里驶去,婆婆手扶护栏,看一看美顺,笑着说:“我对不起长生,包括你公公,我们都对不起长生。”美顺说:“哪有?一家两个孩子,哪能都一样呢。”婆婆摇头,自言自语道:“那个时候,你公公一直在北京,先念大学,后读研究生,其实每周都能回姥姥家。我想要是长莉在北京,他再忙,隔三岔五也会回来,问问学习,带孩子去公园。因为是长生,经常几个月都不回去,回去了也坐不住。所以说从长生记事起,眼里只有姥姥。爸爸妈妈,在他眼里,都是外人。”说着转身,坐回到椅上,美顺一直跟着,说:“妈,你想多了,长生怎么会?”婆婆摇头,拿水杯,喝下一口水,说:“前一阵,我跟你公公说话时还说到这个,在长生的心里,除牛牛外,至亲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姥姥,一个是你。真的,闺女,我不是在这儿替长生笼络你,现在你们俩生活,你别看长生五大三粗的,我告诉你,他长这么大,骂人打人的事从来没有,都是受欺负,全得我出面,去说,去吵,叫回他来。就是那一次,和冯永,他拼命了,我们都没见过,都不敢想。说实话,我特别解气,要不是他都这么大了,亲一下的心都有。这是你带给他的。当时我就跟你公公说:我放心了,不用担心我们死后他怎么样了。真的,闺女,我真是那么想,也那么说的,他自己小时候受过多少委屈?我们眼瞅着的。他对我们好,也只是姥姥叫他这么做。可因为姥姥,很可能,他怨我们。他不说,长这么大,没说过一句怨我们的话,他不会,从不说哪个人不好,这都是姥姥教的。”美顺不禁神往,说:“妈,姥姥都教他什么呢?”

“多了,洗衣服,做饭,有礼貌。还有儿歌,他会很多。他不会唱歌,你听见过他唱歌吗?”美顺笑着摇头,婆婆说:“我也没听过,你公公也没听过。可你发现没有?他要高兴了,叨咕儿歌,或者想姥姥了,也叨咕,多是一去二三里。这么多年都是,如果你问他别的,他也能说出来。可高兴或者想姥姥了,就一去二三里。能把你叨叨烦了,后来你公公说过一句话,把我说哭了,他说长生不会唱歌,就是把一去二三里当成歌唱,抒发感情。”

美顺忍不住笑了,说:“姥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姥姥家是书香门第,父亲在银行做事,家里说不上多富,可也衣食无忧。只是姥姥家里封建,不让女孩子到外面上学,但是姥姥识字,读过两年私塾。十七岁嫁给姥爷。姥姥做一手好菜,小时候我们不懂。现在呢,有名的饭馆也去过,细一想,还真不如姥姥做的。可惜我不会,不喜欢做饭,又十多岁离开姥姥去北大荒,回来不和姥姥一起住。但是姥姥做饭的手艺传给长生了,有时吃着长生做的饭,经常想起小时候的事。只不过到现在我都想象不出姥姥是怎么教会长生做饭炒菜的。

“那年知青返城,我回到北京。你公公已经进了电厂,干出点成绩了,把我也调进电厂。厂里分给你公公一间宿舍,十几平方米一间平房。和现在的房子比虽然挺小,不过那时候家家如此,完全可以把长生接过来住,长生已经读二年级了。我和你公公却说姥姥岁数大了,有长生在身边正好。其实我跟你公公都虚荣,唯恐同事知道我们有这么个儿子。因为长莉太优秀了,哪哪都好,学校的尖子生。认识的同事、学校老师,没有不夸她的。你说长生来了,我们怎么弄?而且姥姥确实也离不开长生,身边总得有个人。就这么着,我们心安理得,每月回去一两趟,忙起来一两月都不回去。过去了也不过吃顿饭就走了……

“……唉,这两年我也老了,经常想起那时候的事。姥姥家住在胡同中间。有一回,我们从姥姥家出来,走出胡同口了,我一回头,看见姥姥和长生还在院门外站着,看着我们。那时候,我连手都没挥,就走了。现在,经常想起这件事,老是长生依在姥姥身边看我们走远的样子。姥姥家胡同长,我在胡同口,其实看不清他们的脸。现在清清楚楚,就跟照片似的,眉毛眼睛,让我难受。尤其那一天,我们出来实际领长莉去公园。我就想当时怎么了?从没想我们走后,长生心里怎么想,什么滋味。我还是母亲吗?怎么就不想带上长生一起去公园?现在长生对我们这样好,你也对我们这么好,有时一想,我就有愧。”美顺握住婆婆的手,叫了一声妈,婆婆不应,继续讲:“姥姥活着时,没到我家里来过。那时没想过,现在我明白了,姥姥怨我们,不说,也不告诉长生。我们给长莉开家长会,没给长生开过,从来不问长生上学如何,学校有事姥姥去,姥姥解决。现在想想,也奇怪也不奇怪,我们从没听长生说要跟我们走,到我们家去。每次去姥姥那儿,姥姥和我们亲热,看长莉撒娇,劝你公公喝酒,听我说些琐事。从不说长生。长生就在一边坐着,长莉不和他玩,我们也很少叫他,偶尔我们说:长生这么高了,超过姐姐了。也就这样。然后吃饭,走人!”美顺看着婆婆的表情,小心地说:“妈,别想了,都过去的事了,现在多好啊,看他们两个……”婆婆平静地打断美顺:“让我说吧,这些话一直憋在心里,没地说。跟谁讲去?好容易咱娘俩闲在一天,在一起,让说我吧。那年长生十二岁,我们去姥姥家过春节,到那之后,觉得姥姥精神不好,问她,她说没事,就是这两天没睡好。我就说下次给您开点药带过来。其实那天如果我带她去医院,兴许姥姥能多活几年。结果,她说没事,晚上早睡会儿。我们就没再提这件事。过了一会儿,姥姥对你公公说:‘我老了。’一副挺难受的样,说:‘我老了。干不动什么了。’你公公说:‘等我们单位分下楼房,和我们住一起吧。’姥姥看着你公公,挺忧伤的样子。我心说姥姥这是干吗呢?从不这样,你公公也奇怪,说:‘妈,您想说什么?’姥姥就叫:‘长生。’拉住长生,对你公公说,‘养着他,啊,养着他。’”说到这里,婆婆哭了,哭得弯下腰,摆手不让美顺插嘴,接着说,“你公公说:‘是,养着他,我们肯定养着他。’姥姥就说:‘今天长生做饭。’”

说到这儿,婆婆一下坐直了,擦去眼泪,说:“到那时我们都不知道长生会做饭,况且是过年的饭?说怎么长生做啊?我们来吧。长莉还指着长生笑,说他做啊?长生说我会做!姥姥说:‘对,他会做!’

“姥姥那天特拧,不许我们插手,也不许我们进厨房,坐在屋子里陪她说话,看电视。我就担心,长生能做出什么来?支起耳朵听,厨房里叮叮当当。趁姥姥没注意,长莉溜进厨房,一会儿出来说:‘他在炸鱼。’我说长莉别进去了,不小心烫着。你公公就偷偷拽我衣服,我说干吗?你公公说有长生,烫不着长莉。可是跟我说话,眼睛看姥姥。我一看,姥姥脸上毫无表情,木头一样在看电视,我才明白,姥姥生气了,不爱听。过不一会儿,就听长生在厨房里笑,说:‘这个熟喽!’紧接着长莉端出一盘菜放在桌上,也笑着叫:‘这个熟喽。’好些年了,头回听长生笑得这么高兴,嘎嘎的。长莉也是,一会儿一盘,一会儿一盘向外端,也笑得那么高兴,姐两个头回在一起时这么笑。你公公、我,眼都直了,一盘又一盘,满满一桌子,说:‘长生你真会做饭哪?做这么好。’长生也头一回被爸爸夸得笑。

“过了也就一个礼拜,那天我们刚刚起床,外面天还黑着,当当有人敲门。我以为厂里什么人,问谁呀?掀开门玻璃上的布帘,就看见长生,站在门外,跑得呼哧带喘的,说:‘姥姥在医院。’其实我们走的第二天姥姥就住院了,我们不知道,姥姥也不让长生过来告诉我们。等我们到了医院,才几天的工夫,姥姥就瘦得快认不出来了。我叫她,她点头,用眼睛找你公公,赶紧让你公公到她身前。你公公听不清姥姥说什么,她那时太虚弱了,声音太小。你公公就低头,耳朵贴到姥姥的嘴上。我在旁边听不见,就看你公公唉唉地答应、点头,突然就流泪了,说:‘是、是……是。’声儿都变了,直起身后不会说话,捂住嘴流眼泪。我就埋怨长生:‘你怎么不说?怎么不说?’当时我急,不是好脸,长生被我吓得一直向后躲,被你公公抱住。我就恨他这个样子,不说话,躲什么?就没想长生才十二岁,有错的是我们。幸亏你公公拦住我,说:‘妈叫你。’我也把耳朵贴到姥姥嘴上,就听姥姥喘一下说一个字,她说、说:‘你爱、他,爱、他吧……’”

婆婆说不下去了,泪流满面,接过美顺递上的纸巾,不停地擦。美顺也流泪,也不断地擦。一会儿,婆婆坚持着说:“后、后来……后我问你公公:‘妈对你说什么?’你公公就哭了,讲:‘妈说:以后长生只能跟你们了,别打他,别、骂他。’”

美顺起身,抱住婆婆。婆婆不断地摇头,不断地哭。美顺问婆婆要不要吃药。婆婆摇头。好一会儿才平复,拉着美顺的手,让美顺坐下,说:“没事了,说出来我就舒服了。”美顺指着湖面,说:“妈,你看,他俩上来了。”

果然,牛牛和长生上了岸。长生去退押金,牛牛率先往这边跑,长生退完押金在后面追,父子俩嘻嘻哈哈地还没到跟前,牛牛就喊:“妈,奶奶,咱们上山。”

爬山,观佛,一路风景,走得微微见汗。牛牛拽着长生去钻假山洞。美顺就陪着婆婆找个地方坐下。看着父子二人进了山洞,婆婆说:“闺女,我给你说说给长生介绍对象的事吧?”美顺笑了,说:“有多少?”婆婆干脆地回答:“一个没有!”美顺说:“咋能呢?”婆婆笑着打趣美顺:“你看,又说家乡话。咋能?他自己不会!说起这个,都把我们愁死了。按说我们这家庭,都有工作,挣不少,爸爸还是厂长,两套楼房,多好啊,不是没有同意见面的。可长生呢,怪了,死拧,到地儿了,看一眼就走,你说行不行的你跟人家聊两句,坐一会儿呀。一会儿都坐不住,看一眼,扭头就走。你还得追上去问,他就这样:看天,半天憋出俩字:不要。怎么问都是这俩字。哎呀,那时候,我跟你公公挨人家骂挨太多了,得罪人也得罪多了。姥姥去世后,我们都自觉地不跟他动手,也不骂他。他呢,除了学习不成,也不犯什么错。就那阵儿,你公公揍他一巴掌,真是气急眼了。一辈子不跟他动手,还是揍他一巴掌。那也不行。把我们俩愁得,问题他自己闷呀,闷头闷脑,又不爱看电视,往那儿一坐,不由自主你就替他愁,谁知道他怎么想的,也二十五六了。我就遍地撒网,但凡能说上话的就求:给我们介绍一个吧。说实话,就那么着,我和你公公都还没想过给他介绍外地的,北京农村的有。后来,你舅姥爷来,说起这事。过一阵你舅姥爷给我四张照片,其中有你。我那时被他弄得,都想不到成。回家了给他看,我坐椅子上,他站在桌子边,我拿一张,‘不好。’又拿一张,‘不好。’把你的拿出来,寻思也是不好呗。谁知他拿手里了,就看一眼,往我眼前一立,说:‘行。’当时我都没反应过来,还啊啊的呢。就见他掏出自己的钱包,把你的照片,小心翼翼夹里边了。我就傻了,心说:什么情况?他呢,夹完还装兜里了。你公公也在旁边,也傻了,直看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长生,让我看看。’长生就拿着钱包在你公公眼前这么一开,立马合上,怕谁抢走似的。哎哟美顺哪,你说你们俩是不是有缘呐?是不是神!那照片他就一直夹在钱包里,死活都不拿出来了。”美顺怀疑地看着婆婆,说:“妈,我哪有照片呀?没有照片。”婆婆一愣,说:“你没照片?”美顺点头,说:“我们在山里,一座一座的山,哪有照片呢?谁舍得花钱照相呢。”婆婆说:“那怪了,照片哪儿来的呢?你舅姥爷给我们的。你就从没照过相?没人给你照过?”美顺这才想起,十五岁那年,娘做媒,把村东的桂兰姐介绍给娘家侄子春和,成了。春和迎亲时,带来个小舅,拿着照相机,也给自己全家照了一张。可后来,始终没见这张照片。婆婆说:“那就对了,就是那张,红围巾。可就你一个人,是不是他们到照相馆把你的像单独抠下来了?”美顺不懂怎么个抠下来,不过想一想,大约是这么回事,便说:“那,长生说我像姥姥?”

“啊!”婆婆这一回不是愣,是一个大惊讶,上上下下照量美顺,照量半天,喃喃自语:“是像,是有点像,还真是,你跟姥姥像。”美顺说:“我看过姥姥的照片,看不出哪儿像。”

“不是不是,”婆婆摇着头,道,“仔细看吧,啧,好像有那么点像的意思,可说不出来是哪儿,怎么个像。细琢磨吧,我怎么觉得不像,又像啊?就、就就、那劲头?对了,你、你、你呀,心地、做事像姥姥,都那么善良。可,长生怎么看出来了?啊?就看一眼照片?啊?啊?哈哈哈哈,”婆婆突然大笑,拍了一下美顺,笑着说,“闺女你说,你说,他就看出来了!那那那,咱们和长生,哪个傻呀?啊?哪个傻呀?啊?我怎么觉得我、我才傻呀?哈哈哈哈!”婆婆笑不可抑,连续不断,甚至笑出眼泪。美顺这才发现,原来婆婆大笑的时候,也有点嘎嘎的音儿。

婆婆止住笑,说:“你那相片,我就看过两眼,这么多年都没再看过。不行,”这时,正好长生牛牛钻完山洞过来,婆婆就叫,“长生,长生,把你钱包里美顺的相片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哎呀,你拿过来!我得好好看看。嗯,这眼神像,尤其眼神……儿子,儿子!你好棒啊!”

美顺拿过照片,果然是十五岁的自己,彩色的,只有自己,肩以上,恰好一条红色的长围巾捧着自己的脸。就像姥姥的相片,姥姥也有一条长围巾,也这么围着,只是黑白照片,不确定是不是红围巾,难道就因为这个,他们才说像吗?

牛牛趴在美顺肩上,晃来晃去,嬉笑着说:“小村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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