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眼前最严峻的挑战是人口问题。它的人口正在迅速 老龄化,生育率也达不到人口替代水平。其他如经济停滞不前及政治领导班底虚弱等问题,相比之下是小巫见大巫。日本若不解决人口问题,前景将非常黯淡。
摆在眼前的,是发人深省的数据。日本女性的生育率为1.39, 远低于2. 1的人口替代水平。1950年,日本每名年长者由10名劳动者供养,随着生育率下降,这个数字近年来却减少至2. 8人。这样的趋势预计还会持续——到了 2022年,将进一步减少到2人,2060年则可能降至1.3人。届时,日本的年轻工人或许就再也无法承受负担而选择离开。日本人口在战后的65年间从7200万人增至1.28亿人,却在过去三年不断下降,目前为1.275亿人。随之而来的必定是经济萎缩。这样的情况确实难以为继。
在文化上,日本女性多年来接受在家庭和社会所指定的角色。 她们相当乐意在家中生儿育女、侍奉长辈以及管理家务事。然而,
当她们有机会到国外旅游、同世界各地的人接触,并体验到工作所 带来的自由和经济独立的好处后,态度便有了彻底的转变且不可逆转。例如,新加坡航空公司的一些日籍女职员就嫁给了新加坡籍空中服务员。她们因此看到新加坡女性是如何生活——无须和公公婆婆同住,也不会被丈夫呼来喝去。日本社会尽其所能阻挡改变的浪潮,让女性在经济上继续依赖男性,但并不成功。日本女性在一两代人的时间内摒弃了在旧社会所扮演的角色。她们经过一番盘算,认为已不值得再恪守成规。她们不想被孩子拖累,有许多人因此选择单身,另有一些人选择结婚而不生育。更无助的是,相当多的日本雇主也不愿与时并进。这些日本公司非但不像瑞典雇主那样想办法让女职员兼顾孩子和事业,反而将离职生产的女雇员调降为临时员工。这么一来,对于那些有抱负、有前途,又或者想要拥有与职业相称的全职收入的女性来说,生儿育女的代价就太大了。即使她们当中有许多人想生育,也没有勇气跨出这一步。
新加坡也面对低生育率问题,情况和日本的没什么不同。但这 其中有一个关键的差别:新加坡引进移民,稍微减缓了这个问题,而日本却对接纳外国移民极为抗拒。由于保持种族纯洁性的观念是那么根深蒂固,日本人从未尝试公开讨论其他选择。无论是对日本公众还是政治精英而言,一个多元种族的日本都是无法想象的。
我也亲眼见证过日本人对其种族的纯洁性是何等自豪。日本占 领新加坡时,我曾在国泰大厦做过一段时间的英文编辑。日本人每逢12月8日就会举行一种仪式,由一名士兵边挥舞一把武士刀,边以日语说:“我们日本人是天照大神的子孙。”换句话说:我们是而你们不是。我想他们如今已不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但我不认为这个基本信念会改变。有一名在美国出生和受教育的日本文官乔治•竹村,并未得到同僚完全的信任。他在日治时期的“报道部”(即曰本人的新闻或宣传部)任职,专门管理像我这类处理外电的编辑。他为人温文尔雅。
恪守这样的信念将带来严重的后果。这意味着,让日本走出人 口老龄化困境最合理的解决方案,可能自动地被排除。比方说,假如我是日本人,我会尝试吸引外表和日本人相似的民族移民到曰本来,并尽量让他们融入社会,包括中国人、韩国人,甚至是越南人。实际上,日本己拥有这样的一个群体,在那里居住的朝鲜族有56.6万人,华族则有68. 7万人。他们能说一 口纯正的日语,在生活习惯和言行举止上也己完全被同化了,并渴望入籍成为日本公民。的确,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都是在日本土生土长的。不过,日本社会并没有接受他们。
要彻底了解这种狭隘思想的极端性,我们可把视线转向另一个 不被日本社会接受的群体:来自拉丁美洲并拥有纯日本人血统的曰侨。数以万计主要来自巴西的日侨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趁日本政府放宽移民政策时回归,并期望自己能成为解决日本人口老龄化难题的答案。他们的祖父母或曾祖父母在上世纪20年代移民到巴西,到那里需要大量劳动力的咖啡种植园寻找工作机会。他们则走上与先辈相反的道路,漂洋过海回到祖父母或曾祖父母所离开的家乡。只是,这个试验失败了。由于这些日侨是在一个全然不同的环境下长大,因此同一直在日本生活的血缘亲属有着强烈的文化疏离感。他们被视为外国人。日本政府最终在2009年经济危机达到巅峰时,为失业日侨提供一笔安置费,让他们回到巴西生活。若换作是另一个对外国人持有不同态度的社会,这个试验或许会成功。曰本政府在推行这项政策之前,也必定相信它有成功的可能,只不
过连政府也高估了日本社会的容忍度。
外国人比率目前占日本常住人口的不到1.2%,低于英国的 6%、德国的8%和西班牙的10%。鉴于日本社会的单一性,一些因为父母在海外工作而从小在外地生活的年轻日本人,即便是上过曰本人学校,回国后也感到难以适应。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多用非言语的沟通方式,迫使他人必须靠观察身体语言和喉音来揣摩他们的本意。要让这样的国家考虑以吸引移民来解决人口问题,还需要很多年的努力,也需要人们彻底改变态度。我怀疑日本还能有多少年的时间,去面对这个人口问题。如果日本人再把问题搁置10年至15年才来解决,到时恐怕已是在走下坡路,回天乏术了。
日本已经历了两个“失落的10年”,眼前又进入第三个。1960 年至1990年间,日本国内生产总值的年均增长为6. 2%。日本人民从战后的废墟中重新振作起来,在美国人的帮助下刻苦耐劳地把国家建立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当日本商人在西方国家积极抢购房地产时,有分析师一度惊慌警告,日本企业大集团将在经济放缓的发达世界称雄。这和今天一些人对中国的看法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日本的资产泡沫在1991年破裂,经济从此长期陷入低迷。日本国内生产总值的年均增长自1991年以后便只有微不足道的1%。在我落笔之际,日本又迎来了第三个令人沮丧的10年。除非日本能尽快采取果断行动解决人口问题,否则无论政治或经济政策如何改变,都无法让它恢复一丝战后的活力。
一个国家的人口结构决定了人民的命运。人口萎缩意味着国家 的力量正在减弱。年长者小会想要换掉他们的汽车和电视机。他们不会购买新的西装或高尔夫球杆。他们已拥有所需要的一切,并几乎不到高级餐馆用餐。为此,我对日本的未来感到十分悲观。不出10年,它的国内消费就会开始下降,而这个趋势或许无法逆转。这也部分说明为何日本政府在反复推出经济刺激配套后,仍没有见到太大的效果。以全球的发明专利申请计算,日本如今依旧是继美国之后发明最多的国家。然而,新发明来自年轻一代而非年长一代。就拿数学领域来说,一个人会在大约20岁或21岁时达到巅峰。没有一个伟大的数学家在过了这个年纪以后,还能取得更了不起的突破。
2012年5月,我到日本参加一项题为“亚洲的未来”的国际会 议。这项会议由日本经济新闻社主办。由于想了解一些日本领导人对人口问题的真实想法,我在和他们交谈时刻意将问题问得婉转一些。我没有问:“你们会否接纳移民?”而是问:“你们有何解决方案? ”对此,他们的答案是:“更多的托儿津贴和婴儿花红。”这让人感到失望。婴儿花红并不足以扭转局势。政府为鼓励人民多生育而出台的激励措施往往作用有限,因为这不是钱,而是生活方式和志向改变的问题。即使是一些看到成效的国家,例如法国或瑞典,这个过程始终是缓慢而代价高昂的。
日本人是了不起的民族。当日本东北部在2011年3月11日发 生大地震时,日本人的反应让全世界的人感到佩服——他们在经历地震灾难后没有恐慌、没有掠夺,在满目疮痍中不失优雅和尊严,并互相关怀和帮助。我们鲜少见到一个社会在经历了这样的浩劫后,还能如此冷静、自律和有秩序。此外,日本人在做每一件事时,无论是生产毫无瑕疵的电视机和汽车,还是制作最美味的寿司,都力求完美,这种精神也是无可比拟的。日本劳动队伍所展现的团队精神,也让他们比其他国家更占优势。若论个人能力,韩国人和中国人或与日本人旗鼓相当,但说到团队精神,日本人则是举世无双。或许是日本人这些了不起的特质,让我一度相信他们在看清事情的严重性后,就会从人口问题的迷思中觉醒。毕竟,一个国家如何能眼巴巴看着邻国越发强大而自己不断衰弱,却还坐视不理?
然而,我不再相信日本人必然会及时反应过来。随着一年又一 年过去,他们始终毫无动静。较有可能的是,这个国家正在走向平庸。诚然,处于中层阶级的日本人在此后的许多年,仍然能过着舒适的生活。和西方发达国家不同的是,日本并没有累积巨额外债。它也走在科技的尖端,而人民的教育水平也高。但日本人终究无法逃避他们必须正视的问题。假如我是一个年轻的日本人,又懂得说英语,我大概会选择移民。
问:我们正在看到局势快速变化。不久以前,日本还处于迅 速崛起之势。您对如今的事态发展感到意外吗?
答:我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然而生活方式改变了。
问:您曾经说过,当日本人到了绝境的时候,作为一个民 族,就会有所反应。基于文化的影响,他们会奋起反击。您为何就不认为他们能克服人口问题?
答:你说的是他们对抗外人时的情况。在这个问题上,他们 是在和自己人对抗。他们的女性和男性都得改变态度,才能提高生育率。但日本女性的生活方式已经改变,不再甘心只当父母、公公婆婆、丈夫和孩子的侍奉者。她们已群起反抗。
问:这是否也表示,政治领导在解决这个问题方面表现失 败?比方说,新加坡也面对类似的问题,但这里的领导人会尝试在这方面给予指引,并说服、提醒和劝告新加坡人。
答:或许是文化不同的缘故,他们不公开讨论这些事情。即 使他们这么做,我想日本人的想法也不会改变。
问:那么,这是政治领导人想要行动但知道人民不愿意的问 题吗?还是政治领导本身也同意人民的想法?
答:政治领导也是人民的一部分。如果整个社会处于一种萎 靡不振的状态,其领导人也无法施展什么魄力。日本人知道自己处于这样的状况,却无动于衷,一副松散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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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但日本人向来不是这样松散的人。
答:遗憾的是,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确实表现得如此。
问:那么,您也不认为一名英明领导的出现,能为日本带来 转机?
答:是的。
问:但您也同意日本不稳定的政治格局确实于事无补。您对 这种不稳定性有何解释?
答:曰本政治领导权在众武士首领间轮替。日本国会中有不 同武士首领所领导的派系以及他们的武士。手下的武士越多,就越有可能登上首相的宝座。我不晓得他们会不会转而投靠别的阵营。或许他们会为了谋得政治职位而这么做。但无论如何,这会造成不稳定,并无法让任何曰本领导人有影响政策的机会。
问:或许日本人对人口问题是这样想的:是的,人口会萎缩, 经济会走下坡,但如果能保持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和生活水平,我们就不会有事。
答:不。一个老龄化的人口将无法维持人均国内生产总值。 能让经济不断发展的是年轻人,而他们缺乏年轻人。
问:一个势力减弱的日本,会对地缘政治造成什么样的影 响,尤其是考虑到中国正在崛起?
答:中国的崛起对日本人而言是太大的问题,就算他们生育 更多孩子,人口还在增长,也于事无补。他们无法抵抗中国,也绝对不能再像上世纪30年代那样,试图大举侵占中国,还险些得逞。他们需要美国给予安全保障。日本人自己是无法压垮或阻挡中国人的。但假如他们和美国人联手,则能这么做。日本会继续和美国保持这样的同盟关系,但它会是势力较弱的盟友,也是一个较小、实力正在衰退的盟友。
问:那么,日本人会紧握美国人的友谊之手?
答:这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但与此同时,他们仍会到中国投 资,和中国人交朋友,从中获得一些商机。
问:冲绳对日本人而言是一个难题。美国人把大多数的军队 派驻那里,但冲绳的老百姓觉得,要他们为整个日本的安全背负这样的一个包衹,是不公平的。您认为美国人最终会被迫离开吗?若是如此,这将对日本的安全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答:我无法预测曰本人最终是否会支持冲绳人民的看法,将 美国人送走,但这并不符合日本的利益。倘若他们这么做,美军将撤退到关岛和中途岛,而这些岛屿离曰本很远。
问:您认为20年后的日美同盟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答:这得看到时美国经济的情况。如果美国到时已无法负担 这样的同盟关系,那它将逐渐淡化。若是这样,日本就得向中国低头,成为其附庸国。
问:附庸国?
答:是呀,它无法对抗中国,必须听中国的话。假如日本船 只和中国船只在钓鱼岛相撞,日本船只会撤退。
问:您认为日本自卫队会走向军事正常化吗?
答:假如美国在这个区域的影响减弱,日本或许会以建立防 御性核武力量作为最后手段。
问:而这将有助它对抗中国?
答:不是对抗,而是自卫。它如何对抗中国?三枚炸弹就能 将曰本彻底炸毁。然而三枚炸弹不能将中国彻底毁灭。
问:北京会阻止日本走向军事正常化或发展核力量吗?
答:它如何阻止?日本有权武装自己。中国能够做的是进一 步增加自己的军备。
问:中日关系一直受另一个问题所困扰——那就是第二次世 界大战的记忆。这个问题会久久得不到解决吗?
答:日本人曾侵占中国,并占领了它所有主要城市。若不是 美国人恫言禁运石油,他们或许已呑并整个中国。倘若如此,我也不知道他们能坚持多久,因为他们必定会深陷游击战的泥沼3中国人没有忘记这件事。
问:日本人坚持他们已多次道歉。
答:他们是道歉了,但他们也同时继续参拜供奉战犯的靖国 神社c
问:您曾经转述一名日本领导人所说的话,指美国人和越南 人交战后,过了一段时间又能握手言和。但曰本人与中
国人打完仗后,过了 100年也无法言归于好。
答:这场仗打了很久,从1931年就开始了。
问:您对此有何解释?
答:这是因为中国是一个非常大的国家,而一个比它小很多 的国家居然想将它呑并。由于当时的中国被军阀搞得四分五裂,因此日本险些就成功了。
问:所以,两国的人民之间积怨很深。
答:我不会这么说。两国之间的贸易增长十分引人注目。曰 本人在中国投资。中国也力邀日本投资,以得到其技术。中国提供了一个廉价的生产基地。但二战问题是时不时可用来激起爱国情绪的工具。
问:新加坡和东南亚应该希望这两个国家的关系改善、两大 经济体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吗?
答:是的,这两个国家的繁荣,对我们来说是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