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化妆间到台侧的那几步路,仿佛从未进入过记忆。恍然间我已站在台口。钟声响了,叩门似的:那是过于礼貌的声音,近乎抽象,与自己的心跳格格不入。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数秒),场灯缓缓暗下——
儿时坐在观众中,我总会被这一瞬迷住。聚光灯还未亮起,台上台下俱皆漆黑。人群静下来,我屏息静待,为某种莫名的威严触动:那是舞台尚未显现自身的一刻。似猛兽屈身,它静静等待自己的猎物出场。有时沉默比音乐更迷人:谁曾经如幼年的我,盼着这一瞬再久一些?骤尔,聚光灯亮起——
场务人员手把着门。从后台窗口,我看着那尊数十米外的钢琴,灯光贪婪地压在它身上:几小时前,我才刚认识它。门旋即大开,掌声响起,恍然间,我已坐在钢琴前……麻木又尖锐的一刻。我深吸一口气,不再想什么:音乐一旦开始,我自会进入另一个时间。
现在我坐在电脑前,以另一个维度、另一种角色,试图描述这“另一个”。奇怪,太具体的经验,其实是抽象的;它们深深刻入思维、灵智、肌肉、脉搏,早已超越了“具体”。舞台,我向来想写,只因这几十年如一日的惯性,总想跳出来瞧瞧自己——这是在台上唯独做不到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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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又能做到吗?此刻下笔,我首先想到的,竟是他人的隐私。舞台是围观的盛宴,包括被围观者的隐私——尤其是隐私。即便是作为演奏家的我,也对同行、前辈的八卦旁闻万分好奇。某经纪公司的老总曾告诉我,拉杜·鲁普演出前时常太过紧张,以至需要旁人从身后推一把,才肯迈步;米凯兰杰利唯一一次东京巡演,临观众入场,突然取消了演出,只声称“状态不佳”;数年前,纽约时报有文:晚年里赫特每逢独奏,必带一只龙虾出现在剧院,否则没法上台(至今没人知道那龙虾的身份,不会是宠物吧?);而没有龙虾、告别舞台的古尔德,晚年随处拎着一箱神秘的药盒……
诸如此类的事迹,我每次听都觉得好玩。一面是与之天然的共情,另一面,又觉得匪夷所思。但无论怎样,这些二手、三手的旁门逸事确实给了我另一个维度——每每点开视频,看着那些传奇演奏家们信步上台,旁若无人,率性而奏,我已不会再天真:有些真相,只属于台上那一个人。
且真相,并不就是答案。演奏的命题终归是舞台的命题——那是毕生的追问。哪怕身经百役,聚光灯一亮,一切重归于未知。我所指的,不仅仅是紧张:“紧张”,过于简单,从未触及表演的深层。医生手术,士兵开打,学生临考,都各有各的紧张,但仍旧不同于舞台……
我所要谈的,涉及“初心”。平日练琴虽不免枯燥,但分析、思考、试验、处理,苦中作乐,究竟是自由的,眼看自己进步,总能激起志趣;时而为亲友表演,算作亲密的分享,也合志趣:志趣,自然而然。但聚光灯的严酷却偏偏要打破这一切,逼人至自觉的极限——身在围观的中心,却畅若入无人之境,哪是“自然”“志趣”所能为?上述老一辈大师的八卦自不必说,我就亲耳听到不少久经沙场的前辈告诉我:他们已然倦于上台。旧时论及表演,有道是“艺高人胆大”。真的那么简单吗?
有时我也好奇:几世纪前的人上台演奏,是怎样的心境?毕竟我们所知的“音乐会”,连同其一切配制(巨型的音乐厅、超量的演出日程、高度的商业化等等),都是相当晚近的现象。原先巴赫、斯卡拉蒂、海顿、莫扎特乃至贝多芬的独奏作品,均属于“家庭音乐”(Hausmusik),旨在为独奏家个人陶冶,或为亲友分享。即便体量超大的贝氏32首奏鸣曲,在他生前也仅公演过两首。音乐与场合的关系,如身与衣:尺寸愈“贴身”,氛围愈亲密,演奏与聆听之间的共鸣愈是舒适……
19世纪的演奏观改变了这一切。伴随独立音乐厅的兴起,音乐逐渐脱离教会和宫廷,走向公共——场合的空间不断增大、容纳的人数不断增多,作曲家的神化,个人主义的抬头,“明星”现象的兴起……这一切的一切,造就了一个全新的、由矛盾构成的现场。一面,演奏者更需忠实地献身于作品,但另一面,又不免沉醉于自身的光环——大众迢迢而来,究竟为膜拜伟大的作品,还是为一睹演奏者的风采?身在聚光的中心,面对陌生的凝视,异时异地、一场又一场,重复同样的乐曲,数十年如一日站在那里,究竟为了什么?自身的功名、对音乐的信仰、职业的使命感,抑或其他?演奏者心中得有一个答案,并持久地信守这个答案。这相信、这坚守,才是舞台的真相——自发、志趣之外,它真正需要的,是某种额外的东西。
舞台需要某种激情:某种幻觉状的激情。但它同时真实:演奏者清醒于自身的角色与义务——舞台,本就是营造幻觉的场所。不然,要舞台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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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欣赏艺术,通过媒介,但当诠释音乐时,自己就是“媒介”。舞台演奏所需的各类激情中,最关键的,还是对作曲家的激情。这是一个“作者性”的问题:任何一位演奏者,都绕不开那位作者对他的个人意义。两者关系的复杂,较之“艺术”本身,更关乎舞台。
有哪位演奏家,不曾抱怨过常年弹奏同一位作曲家的厌烦?重复的投入何其耗费精力、燃烧心智;演奏者交付自身为作者延续永生,只望在灵感殆尽的危机时,借作者的伟大以拯救自己。鲁宾斯坦曾这样表述:“你(演奏者)绝不该触碰任何不属于你的,不对你说话的作品……你必须能直接建立对作曲家的爱。”席夫说起何以近年转向勃拉姆斯,则给出自己的理由:“那是我小时候喜欢上的第一位作曲家。长大后渐渐疏远。现在老了,又有了童年的情怀。”
我喜欢他平实的说法——人对另一人的情结,终归是人和自己的心结。终其一生,奏者都在遭遇作者的途中,以此找寻坚守舞台的理由,抑或,告别的契机。想来有趣,20世纪最富传奇色彩的两位巴赫诠释大师,图雷克与古尔德,均于自己生涯的中后期渐远于舞台。图雷克转向教学,古尔德则隐身钻进录音棚……说来,要感恩现代科技:是录音,提供了现场之外的另一渠道。面对精微、复杂的巴赫作品,许多在大空间模糊的细节,尽可凸显于唱片——这是录音技术之于古尔德的首要条件。
终归,大舞台的光华、荣耀,是浪漫主义的遗产。它与古典音乐的历史,与19世纪的文化精神不可分割。将一切置于神坛之上——那个自贝多芬以来,缅怀、追溯过往,那个大空间的、罗曼蒂克的传统——所有这些,成就了我们所知的“古典音乐”,及其赫赫彪炳的演奏史。前人怀旧,今人复怀前人的旧。英国有学者(忘了名字)论及古典音乐的乡愁性,说得好——“听:在我之前,这里有人来过。”而我的怀旧,只因怀不了多久了:随着科技传播、票房萎靡,那份大舞台所要求,并保有的旧时代激情,那个由现场、演奏者、观众共同构建的大场域的激情,谅必会缓缓消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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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肺炎疫情以来,许多人开始在自家客厅,或某个独处的空间,线上直播自己的演奏。有人问我:较之舞台,二者究竟有何不同?或曰:不过是观众自线下转为线上,对演奏者来说,体验应大致相同……这倒点醒了我:线上匮乏的,正是现场充盈的激情。
在我看,观众一旦不在场,观看、聆听的性质便不再纯粹。“在场”,即暴露:它渗透一切演奏的细节,包括细微的心理。在台上,音乐行进过程中哪怕一丝的分神,演奏者心底都会掠过一瞬间的惊怵,甚至愧意。这无关理智,而是下意识的一念:他们觉察了吗?似乎“群众的眼睛”真是雪亮的,似乎真能洞见你哪怕一丝一毫的异样。
线上则是截然不同的处境:屏幕是联结不同空间的渠道,同时又是某种隔离。即便演奏分神、失误,又怎样?在你身处的空间,观众是缺席的。想来有趣,面对他人的凝视,尤其长久、专注的凝视,人会不自觉地起“羞耻心”——线上所遮蔽的,正是这道羞耻心。
同时,现场的凝视,也早已从千百道观众的目光,转化为舞台“自身”的凝视。独奏家想必深有体会:演出前在音乐厅练琴的感受,依旧不同于自家琴房。此非空间大小的不同,而是,即便厅内空无一人,你依旧感到自己正被什么注视着。那正是舞台的“眼睛”。它来自何方?环顾四周:头顶严酷的光照,台下密集的空椅,远处的某个角落……抑或,某个历史的幽灵?(想来越是著名而历史悠久的音乐厅,越富传奇的记忆:在巴赫墓碑所在的教堂演奏,怎可能忽略巴赫的“目光”……)抑或这一切,只是我的幻觉?——当然,舞台的一切,都布满幻觉。
唯一的“现实”,在化妆间。旁人看来,独奏家可能都乐于终场后的应酬,以挥霍演奏余留的兴奋。但我最享受的,还是化妆间独处的时光。那是极度的反差:从台上走回化妆间的数十秒,聚光的记忆、掌声的回响依旧未尽,时间立刻慢了下来。也许只有几分钟(门外有人等),你快速踱着步子,脑中回放着演奏的片段,脱下演出服,一头栽进沙发。刚才还在琴前正襟危坐,此时却半裸着身子,像条累坏的狗。门外传来经纪人的催促:有人要见你。你漫应着,不理会,恣意享受这片刻的特权……宛若孤独的两极:在台上,你领受众人的聚焦,唯独自己看不见自己;而此刻,谁都见不到你。
化妆间设镜子,原来是这样。我走上前,瞧瞧自己的脸:这就是我哎……观众片刻前瞧见的,是这个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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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妆间的经验,外人难以获知。同行、前辈演出前后的真实状态,我无法想象,便是纪录片获准拍摄,也多有设计,难辨真假。唯独印象深刻的,是一段阿格里奇在日本巡演的后台影像。
那是开演前的片刻,只见她在化妆间照镜、踱步、皱眉,愁闷着脸,时有嘟囔:“我感觉不好,不好。”时间到,镜头紧跟她出化妆间,拐向舞台台侧;外厅人声嘈杂,台口一片漆黑。她立定,突然转身,面对无情对准的镜头,再次哭丧:“我真的不想弹了。真的感觉不好。”间或,钟声打响,她转身,微微颔首,迈开步子,风一阵走了出去。还是那套惯常的步骤——掌声响起,她扶琴、鞠躬、坐定,稍刻,咚咚咚开始了……整段影像不过几分钟,我心一直揪着。阿格里奇时有取消音乐会的行为,但毕竟,从未在临上场前。
前文谈到的“激情”,涉及不同层面:作者、作品、荣誉乃至野心,都可燃起激情,可为舞台所取。但我另有隐衷,不知该如何表述……其实,前述种种下,还蛰伏着另一种,最为残酷的一种:舞台自身的激情。即你在某一刻,对作品、作者、自我等等都了无兴致时,灯光一起,你走上台,必须升起激情。那是绝对强迫的暴力,只是它藏于深处,常不为奏者所察——通常,舞台提供幻觉、包容幻觉:爱、信仰、光环……但随着舞台生涯之旷日持久,演奏生命的经年累月,这一切都会有破灭的一刻。曾闻某位大钢琴家演奏某首协奏曲时,当天状态不佳,曲目也非其所爱,音乐行进过半,忽而脑中闪过一念:What am I doing here?
这是万分真实的感受。我想起齐泽克在论述精神分析时,谈及另一种相似的情境——两性过程中,时有男性会忽然分神:“我这是在干什么?重复着这些动作?”
我想,这就是人的伟大。切入这样的怪象,可借由拉康的那句名言:“不存在真正的性关系。”即性的行为、激情,是人类的心理幻象;凭这幻象,人超越物种繁衍的本能摆布,超越交配与发情。但拉康的话也同样指向其反面:任何幻象都有恍然破灭的一刻。那一刻,荒谬显现了——在齐泽克的案例中,人的智力,发现自己竟跌落至动物的困顿。而这与那位钢琴家的荒谬感受又有何异:“我在干什么?”并非演奏的沦陷,而是人类反思力纵深一跃的伟大瞬间——往日的激情无法维系了——仅一瞬,人窥破天机,他洞见了舞台的真相。
性过程中途,停下自然无妨(电影中频频出现类似情节)。但演奏不行。如若上台果真是为了自己——为自发的爱、信仰、分享欲,那么在以上这些逐个破灭之际,正是音乐该停下的瞬间。但那一刻暴露的,恰恰相反,是演奏必须继续的事实——舞台的隐喻性暴力在那一刻现身:不许停下!这命令夹带不容抗拒的激情:如受天谴,奏者加倍地挥汗如雨、若无其事地弹下去……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少年,也深信舞台的使命源自不容妥协的真诚,深信一切源自“爱”。“Be Inspired!”(被感动吧!)某场临演前,80多岁的普莱斯勒曾这样对我说。我知道,此话意指舞台的感召,意指它与艺术、与信仰的绝对关系。十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念及这两个词。但也是这十多年的生涯,舞台以另一个维度有教于我:人有遗失了爱,甚至不爱的时刻。但彼时你依然在聚光的中心,诚恳默守与现场的契约,遵从它无上的命令。那些时刻自有其代价,但你绝非无所得:你突然明白,有时演奏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观众。它就是为舞台,为这个存在本身。
那是残酷又动人的一念:你突然意识到,在某个意义上,舞台是大于音乐,甚至,大于艺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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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舞台会让我想到竞技场。
演奏家总好奇于音乐与别类艺术的关系,却出于种种隐衷,鲜有谈及它与体育的亲缘。作为一门表演艺术,音乐始终受困于“比赛”的现实——可有多少国际权威的小说、绘画、摄影大赛,并且热衷于淘汰制、排名制?观看大型体育赛事,我总有莫名的感慨与共情:体育人格,就是舞台人格。英文论及体育,有称“Spectator Sport”,即“观众运动”。已然无法更显明:竞技的要义,离不开观看。
粗略想来,两者的“共性”,至少有三点。一,强制的纪律性:且都从孩童开始训练,严重依赖“童子功”。二,强制的道德性:于演奏,舞台的命令高于一切。体育更如是,球队、民族、国家的荣誉,均加诸场上。三,强大的肾上腺素:从观众到主角,欢呼与掌声、投入与狂热……
我不知运动员是否“热爱”他们的专业;一个举重选手,果真“热爱”举重吗?那是怎样的热爱?每每成功完成一个动作,那样的宣泄、狂吼,此中所迸发的激情,我想,甚至超越了所谓“爱”。究其原因,自可归于国家荣誉、民族自豪、体育精神云云,但我想最深处的,还是赛场本身——舞台本身,是集体观看所必然赋予的原力。漫漫历史中,究竟是人对艺术的膜拜,还是对舞台的崇拜更久远?小时候看电影《角斗士》,众目睽睽下,一人把另一人杀死了,脸上溅满了对方的血,野兽状的咆哮……
这是古老的激情。作为古罗马的主流娱乐,角斗就是表演与竞技的极端合体。称它为表演艺术毫不为过——角斗场何止杀戮,更关乎“舞美”;每每大战凯旋,罗马人便要在那里复原战事盛况。兵马喧腾,人畜鼎沸,全离不开“编剧”的牵引:那就是一出出宏大叙事的剧目。自然,借角斗比拟表演,未免片面,那毕竟是两千年前的野蛮娱乐,是文明史的远古记忆。但我想说:或许,那才是最最赤裸的舞台。它将“围观”的残酷性肆意推向极限。话说围观的传统,可谓绵延千年:仅仅一个世纪以前,无论东西方,死刑仍是当众执行……人性的根处有一种残酷性,伴随现代化的历史演进,它渐渐被隐蔽了。但隐蔽,不是消亡:当代的舞台依旧蛰伏着角斗的幽灵——对一切高难度表演的围观本质,仍未改变。
围观源自人的好奇。好奇他人面对困局、险境,是退却还是克服——怎样克服?因而不难理解,19世纪独奏家的兴起,迅速带动了演奏技巧的艰难化……有人或会质疑:巴洛克触技曲、古典奏鸣曲,同样具有艰难的技巧,同样给演奏者带来巨大的挑战。确实,技巧有不同层面的“难”。但某种根本的差异依然存在:19世纪前的技巧,尤其巴洛克的技巧,往往是“私人性”的,其艰深,多限于行家及专业人士,有时只有演奏者自己知道。但19世纪后的技巧相反,旨在将自身的艰险性全盘“示众”。此中介入了极大的视觉成分:钢琴作品自浪漫派以来的密集八度、大范围换手、连续双音,其刺激性在唱片中未必显明,在现场则大为不同:观者尽可领略奏者挥汗的劳动、华丽的姿态、极限的手速,由之获得剧烈的快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技巧的巨厦欲求突破的,正是竞技激情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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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在哲学家桑德尔的讲座中,我读到一番亚里士多德以长笛为题的论述。亚里士多德发问:假设有一把最好的长笛,谁最适合拥有它?譬如,授之能出以天价的富豪,赐予倾城倾国的美男子,献于无上的君王,交给最好的长笛独奏家……
答案过于简单。台下众又齐声:长笛独奏家。桑德尔遂问为何,众人答:这样,我们才能听到最美的音乐。桑德尔笑了:这并非亚里士多德的理由。亚里士多德的解答不甚奇特:长笛应属最好的长笛家,因为,“这就是长笛的目的”。
此中大有文章。众人的理由,全部来自自身的视角:好的音乐能使人获得享受,为公共创造更高的福祉。这是普遍的功利主义立场:功利,旨在幸福利益的最大化——音乐在此,不过是谋取幸福的工具。
亚里士多德的缘由,出自另一极。他从不是一个功利主义者。他的解答无关福祉,无关听众的利益,只牢牢抓住“演奏”这件事本身——之所以有长笛,就在于被优异地演奏——这才是它的“目的”。
亚里士多德的诸多观念,皆可溯源至他的目的论。譬如他说,每项工作只该由最适合它的角色扮演,甚至进而为奴隶制辩护,认为以完成劳动为目的,世间总需有“适合”干苦力的角色。自启蒙运动以来,目的论观念中的种种局限,早已不言自明。亚里士多德以“事”为目的的立场,压抑的正是“人”在其中的自主及自由。这涉及最简单、最深处的发问:我能够做好一件事(譬如,做奴隶),但我不愿意,不行吗?
“不行吗?”在表演领域,这确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想想众多琴童的成长之路,谁没饱受过“事比人大”的观念胁迫。从家长到教师,总会在孩子欲求逃脱的当刻,拔出致命的道义武器:“别浪费上天给你的才赋!”“这么一块好料,怎能轻言放弃……”(汉字的“才”,往往通“材”……)以我的偏见,强调才华之重要、视才华高于兴趣的观念,正是目的论的意识作祟。写作、绘画、摄影等创造类艺术,从未像音乐、舞蹈等表演艺术这般重视才华、迷恋才华、苛求才华。才——或曰“条件”——涵盖表演自身对专业技巧、心理、智性各层面的挑剔。而这些挑剔,终归于那个必须在既定时间内完成艺术的神圣场所……
那么,让一切回到舞台。我愿试着说:这个古老的形式,仍未摆脱、也不可能摆脱亚里士多德两千多年前圈定的范畴。舞台,正是以“事”为目的的场所。台下,表演者个个是自主之人,可一旦上场,事不由人,事大于人,演奏必须“自动”进行下去。遑论状态不佳,便是断在台上,人也必须全力以赴奏完剩余的部分。所谓“车祸现场”,当真不是车祸——能否想象事故过后,司机仍驾驶着残败不堪的车,只为抵达预定的目的地……这对当事人是何等残酷的体验,见证过此类现场的观者或许能够体会。某件事有它自身的目的,当事人也无法违背这个目的——真的是这样:此刻舞台的意志,大于你个人的意志,大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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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了这么多,似乎说了不少“坏话”。其实我也在困惑中。与舞台共处二十余年,我早已过了说它好话的阶段。但我深知自己的幸运:自小目睹他人与舞台交集的“惨遇”,听闻同辈、前辈演奏经验的坎坷抑郁,我总暗暗庆幸,自己的际遇异常顺利。但顺利的代价,我知道:那是舞台从未亏待过我。演奏是一辈子的事,这“一辈子”,早就开始了——始自儿时,现场经验早已深嵌我的人格,哪是一句“爱恨”所能道尽。聚光灯下千百种不同的心绪,都是迈向自己的小小一步,迈向自己的勇敢、脆弱、真诚、虚荣,而后将这一切,藏进终场的化妆间里:暗暗鄙夷自己、钦佩自己,偷偷骄傲、愧疚。此刻我大谈舞台,也许是虚妄的:至今我仍看不清自己,更不敢说了解了音乐。每次上台,一切重归起点;是现场在不断提醒我:在音乐面前,我还是一个孩子。
记得去年国内独奏会巡演过半,也许是路途劳累,竟突发肠胃病,休养数日也不见好转,不得不延期、取消数场。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疲乏、胃痛,加之种种日程的不确定,突然击碎了自己坚持的动力。那时所想,已非仅仅取消因病延期的几场,而是取消整个巡演的后半程。似乎非常确定:凭自己当时的状态,即便病情顺利康复,也无力、无心再演了。
那几天,眼前不断闪过一组记忆:那是我2017年的亚洲独奏会巡演,为时29天连演18场,最后一场结束后,回酒店与好友畅聊,我疲累交加,仍兴致未已:“没演够,再给我几场吧……”那时的自己,现在哪儿去了?我一阵颓然。商定决策的当晚,再与亲友通话,我兀自倾诉,他们只得宽慰:别想其他,听从自己的内心……当夜,自己31岁生日。祝福的短信频频送到。我致电经纪人:明天告诉演出方,其余的场次一概取消吧。那晚是怎样的心态?画面不甚清晰,只记得自己很早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惊醒(其时并未做梦),心狂跳不止,匆匆拨给经纪人:余下几场,档期能延的,尽量全演。那一刻冲动的背后,动机是什么,我至今不清楚。抑或不愿自己的努力白费,抑或想得到更多的掌声,抑或不愿让乐迷失望……这些,是所谓“内心”吗?
但决定做下,毕竟轻松了。此后的状况似也好转:一周后,我的病情顺利康复,心情也随之豁然。
谁知好景不长。第二轮续演的前两天,此前的烦闷、滞郁突然回归,一想到之后的巡演,即刻焦虑、心慌。夜里躺在床上,我百般困惑:之前的消极是因病痛而起,现在既已康复,为何反而更糟?
但我知道没有退路,延期通知不可能收回。临行前的下午,我在家中练着舒伯特《奏鸣曲》,忽而闪过一念:自己31岁了,那是舒伯特死的年纪。我一惊,手指还在弹着,另一念随即跟进:死前数月,他获得了公演自己作品的机会。那是他第一次上台,也是唯一一次。
我突然下泪(是因为舒伯特吗?),内心涌起异常强烈的冲动:我要上台。同时明白,好像第一次明白似的:上台不是为了我自己。这念头似曾相识,似乎以前出现过,应该出现过的。但为什么那天下午,它那样明确:是的,不是为了我自己,同时我知道,它也不是为了观众。
因为观众想要什么,我并不知道。而我想要的,又是什么?什么才能让自己快乐?我恍然念及,无论自己想演、不演、积极、消极,都离不开“快乐”的命题……
4岁那年,记忆中天下着雨。我胆战心惊,望着一屋子的陌生人:那是启蒙老师的班级大课,是我第一次当众表演。轮到自己了,我使劲蜷在沙发靠背上,不肯起身;妈妈拽我上琴凳,我逃下,再抱上去,又下来。轮番几次,妈妈打我了,当着所有家长和孩子的面。
我哭了。这是双倍的羞辱。选择只在一瞬间:弹,不弹?其实没有选择。带着满腔怨怒,我走到琴边,边啜泣边开始了。
不记得怎么一来,我不哭了,弹完一曲,紧接着第二曲。结束,掌声响起。
忽而我高兴起来,转向妈妈:“我还想再弹。”
“下来,轮到别人了。”
我遑急:“还要弹!”众人哄笑……
妈妈总会说起这件事,带着母亲才会有的骄傲,我暗暗在旁听着,久而久之也加深了记忆。光阴荏苒,我几乎都忘了:那是舞台给我的第一堂课。课的主题,有暴力、羞辱、眼泪,当然,还有快乐。
窗外,天大晴,舒伯特的旋律悠然继续。齐泽克的一句话晃过脑海:“你真正想要的,并非你以为你想要的。”是啊,一周前已决定取消,自以为在家休养,便可安于快乐。也许第二天想演的冲动,真的是自己内心——其实我知道:即便取消,我也不会快乐的。
我明白舞台要教给我什么了。也许,快乐时时都在:在终场、在一曲某时、在某个莫名的瞬间……但无论如何,我抓不住它:台上的一切我都抓不住。脚下光溜,头顶炙烈,我一无所有,汗如火燎——这番形容,近乎地狱——但地狱不存在,一如“我想要什么”,终归是一个伪命题。接下来的一个月,每到临上场的最后一刻,看着那扇尚未开启的舞台门,我仍在告诉自己:之后的一切,都不是为了我自己。
最后一场演完,回到休息室,我一头钻进洗手间,把门一锁,突然哭起来。现想来,自己另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在终场后的化妆间里,趁没人,突然地哭。旋而忍住,整装,面无其事去应酬、签售。流泪的经验总是神秘的,或为台上的某瞬间触动,内心还未平复;或心有倦厌,但舞台强迫你不想其他,去掐断自身的反抗,直到曲终,你又重获感动……最终,舞台不会亏待站在那里的人。“为什么要爬山?”有人问某位登山运动员。“因为山在那里。”
因为,舞台在那里。在那里,你才真正占有一首作品;你才把自己献给了它。你所付出的每一分,也成为它要付出的代价。我想起多年前读到一句钢琴家佩拉西亚的话:只在台上你才会明白,一首作品对你意味着什么,音乐对你意味着什么。
* * *
写到这里,是该结尾了。其实说了这么多,突然有些后怕,总觉自己犯了禁忌。舞台何其深广,我还太年轻。这区区体会该沉淀下来,放在以后讲的。
更进一步,音乐诸事,自有音乐来说,何须言辞。我自是用音乐说话的人,也不知为何扒在电脑前,面对密密麻麻的黑格,留几米外的钢琴空置着。音乐与沉默的关系,像极了水的动态与静态,一章一章写下来,我也有所悟:或许,从不离音乐的自己,贪婪于这沉默。从乐谱到作者,沉默中,那些闪烁的对象,渐渐清晰起来。写作呢?写作是那面镜子——我指的,是那镜面般的水。
但舞台,写不写、怎样写,犹令我犯难:它直指演奏,直指我自己。而自己的私事、私心,从来是诱惑,也是泥潭。其实,人没法瞧见自己,我明白的。这才是写作的处境——镜中的那个人,仍旧孤身在台上。
最后一件事,不妨再啰唆几句。从小到大,演出的万般细节鲜有重复,唯一趋同的,是终场最后一次谢幕、鞠躬的经验。鞠躬这行为,从来感动我。据我想象(没考察过),演奏者最末一次鞠躬的角度,较之前几次,都会更深一些。
在我看,终场的鞠躬,并非意在致谢观众。因为深深弯腰的那一刻,我其实没在看任何人。谁能察见我的神情是什么,心绪又是什么?其实,我只是直勾勾盯着舞台的地板——那是我演奏过程中唯一一次,诚诚恳恳与它打了个照面。
文章写到最后一句,总是最安静的一刻。这让我怀念舞台:台上,掌声震耳。我深深地鞠下去,良久。那一刻的心境,该怎样形容呢?也许就是那四个字吧:“就此一别”。
[1]而崇尚古风的“本真派”在当代的崛起及繁盛,也同样受惠于新技术的普及(其风格美学的特质,往往最突显于唱片中)。这是两个时代交叠的幻觉:“本真演奏”试图还原18世纪的原生语境,同时,突显了新技术时代的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