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代总是令人怀念的。晚间课毕,三两人寻得一间空教室,朋友摆出正练着的曲子,一副寻衅的架势:“看,贝多芬这段,写得多难听!”
现今独自巡演、练习,音乐真成了件个人的事。不比那时,聊天就是音乐的一部分,大家相互串房,总想凑在一起,辩些什么。谈起乐史众家,钟爱倾心是不少,但正当青春,轻狂难抑,还是不比数落“劣作”来得快意。何止贝多芬——勃拉姆斯、德沃夏克、柴可夫斯基、布鲁克纳、瓦格纳、李斯特,一概被大家伙轮番骂遍,好不痛快。现在想来,这“狂悖”的行径多么奢侈——年少不狂悖,忽而某天老了,还敢吗?
但我那时也“不敢”。大伙儿说着,我或笑或反驳,即便心里与某位作曲家隐隐为敌,也总想找出爱上他们的理由。我天性如此吗?但确有某次,我记得自己在钢琴前放上一本舒伯特的曲集,对着电话另一端的好友,尽数弹起他早期创作的若干段落,边弹边尽力夸张,直到笑得缓不过气来。个中原因,自然是觉得写得难听、幼稚。
我至今记得这件事。那些段落,真的幼稚吗?这是太专业的问题,不展开了。其实,这一案根本不足道——某学期公开课上弹完一首舒伯特奏鸣曲,之后问同学意见,回复是:“曲子本就臭长臭长,你弹得也臭长臭长。”近年读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主人公问他的好友何以爱听舒伯特,答曰:“因为完美地演奏弗朗茨·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是世界上难度最大的作业之一。”主人公又追问何以难弹,又答曰:“因为曲子本身不完美。”
往后是大段论述,逐一举出种种“不完美”的证据,临了,补上一句:“舒伯特嘛,让我来说,乃是向万事万物的存在状态挑战而又败北的音乐。”
说得好!但怎样算“败北”?如何定义“挑战”?我不知道。搜索脑海中作曲家的诸多形象,记忆最深的,是他与歌唱家福格尔散步的漫画——福格尔高大,挺身仰头,舒伯特跟在后面,小得过于滑稽。
与其他名家不同,舒伯特从未面对过“公共”。在我笑他的年纪,他在父亲的音乐学校里教书。在我开始各国巡演的年纪,他在奥地利某个封地领了份“自为满意”的差事。今夏我满31岁,他死在哥哥家里。记得13年前,80余岁的克劳德·弗兰克在费城演奏钢琴奏鸣曲D. 959,老头子微微昂首,哼鸣自语;我坐在台侧廊道,正对他痴老的脸,心想:80岁的舒伯特,会是什么样子?早前在日本演出,好友与我电话聊起离世不久的某位同学,不知怎的,话题转到舒伯特。翌日漫步东京,我耳机里放着三重奏D. 929的终乐章,回酒店后,在手机上自顾自地写道:
舒伯特与福格尔的漫画像
在妓院面对妓女措手不及的舒伯特
在异性恋的歌里爱着同性的舒伯特
在《心经》前一遍遍抄诵《圣经》的舒伯特
舒伯特已死,多少人幸存了
现在翻出这首短诗,倒真是幼稚。去春为独奏会巡演导赏,谈及奏鸣曲D. 894,我又写下:“有些事是如此个人的体验,使一切表述尽显乏力。”但我分明是在表述呀。一如我现在坐在电脑前,决定写他,依旧试图在表述。
许多事,其实自己不明白。比如何以越到近年,越惦记舒伯特——不是爱,而是某种亲密的惦记。是年龄渐近的缘故吗?毕竟,从作品出发而体悟作者的命运,是一种经验;但从自身出发,感受作品的命运,则属另一种了。此前读他的书信全集,一页页翻下去,过半,感到世界点点暗下来,静静盼着最末一封……那封信是给挚友的,开头仅三个字:“我病了”。
可我知道,问题还不在年龄。短命的天才何止一二,莫扎特便是一例:我绝少想到他的早逝,更不会为之痛惜。对艺术,我总抱有隐秘的宿命观:所有天才的性命,在我看来,都终结在了“对”的时候。这话或许不敬,但我不买账:有谁能跳出历史去看历史?想想吧,莫扎特要是高龄,贝多芬又将如何?贝多芬呢?以他晚年四重奏的写法推断,再写二十年,哪还有晚期浪漫?肖邦呢——碰上中年危机,去写交响乐?不对,都不对。
舒伯特不一样。他早年的创作确有愚拙(我至今仍这么看)。但正因为此,他晚期(这个词,适合舒伯特吗?)在技法、气品上的疾速成熟,才真正令人扼腕。与莫扎特不同,这些创作的背后还存有远未开掘的空间:在这个意义上,舒伯特的死,不在“历史”中。那短短三年间所涌现的杰作之密度、速度、高度,时有让我想起凡·高。但凡·高毕竟画完了他想要画的——是我臆断吗?他最后两年的绘画,在我看,张张道尽这一点……
真正的悲剧不惊天,不动地。幼时读老迈的贝多芬躺在榻上,读罢(他听不见)舒伯特的作品后大惊,急求面见,说:“我的灵魂是属于弗朗兹的。”长大后才得知,那不过是野史传说。
但舒伯特对贝多芬的仰慕,确非传闻。1827年贝多芬死,他在抬棺人的队行里;1828年,重病的他听罢贝多芬弦乐四重奏Op. 131,叹了句:“还剩什么可写的……”三天后他随老人而去,依其所愿,落葬他身旁。“我的灵魂是属于弗朗兹的。”多好啊:19世纪初的维也纳,一个老人,一个孩子。历史与传说汇合了。
* * *
但我想说:舒伯特并未属于过维也纳。我是说,那个古典三杰的维也纳。这是19世纪的一桩个案:即便“路过巴黎”的肖邦,也绝对“属于”过巴黎。那时欧洲绝大多数艺术名流,凡同代、同地,均有密集的互往:境遇惨绝的凡·高仍有高更,置身世外的塞尚还有左拉,被奥地利主流歧视的马勒,也曾遭遇弗洛伊德、托马斯·曼、茨威格……换言之,他们都身处同一个“中心”——更何况19世纪初的维也纳。
但舒伯特生在此中,渺然其外。这不是语境,而是处境的“外”——而处境对创作的重要,恐怕胜过语境。接连被剧院、演出机构冷落,一次次谈起新的歌剧计划又了无下文;末年四处寻求出版商的青睐,鲜有获利;将新作的交响曲谱寄给维也纳音乐协会,原稿却尽丢失;去信歌德,当天门德尔松信至,歌德热情回复,舒伯特的信则从未启开……昔时我笑他,其时并不知道:他一生都匮乏其他天才所有的际遇,匮乏际遇所能为艺术提供的雄心、野心。在18世纪末自由主义的大潮流下,在莫扎特因无法忍受而挣脱宫廷束缚,走向自由创作的年纪,舒伯特心甘、情愿受制于人。不断的挫败、贫疾,他无可能要求更多。想来大有深意:他的中晚期作品,遍布着“重复”。
各层面的重复。慢板旋律里重复的同音,伴奏织体中重复的节奏,结构布局间重复的段落。这些重复指向了什么,抑或,透露了什么?当然,作为基本的创作手段,“重复”在所有作曲家的作品中皆可循见。贝多芬的音乐就是典型:《田园交响曲》一乐章发展部,某小节甚至被连续克隆了数十次。但贝氏的重复充斥着强烈的目的性——非为了反复而反复,而是出于遏制——遏制乐思前驱的冲力,以聚积对此冲力的欲求。那样的重复近乎暴力,同时自觉:它克制己身,却释放出可怖的能量。
打开音响,钢琴缓缓奏出《冬之旅》的引子:持同的节奏、持同的音响,持同的强弱,犹如凝重的轮转……在舒伯特那里,我们获致了另一种重复。没有贝氏的遏制、积聚,而是几近宿命的承受。乐思在恒定的步态中延续,沉暗的音响贯穿始终,又无所终。男中音的歌声自很远传来:“来时,我孤单一人;走时,我亦孑然一身……”
重复在此,隐含着某种深刻的消极。不难听出,这首与他三重奏D. 929二乐章的伴奏织体有着惊人的相似——两首创作不过相隔数月。相似的又何止这些:第九交响曲D. 944慢乐章、钢琴奏鸣曲D. 959慢乐章、钢琴奏鸣曲D. 960慢乐章、弦乐五重奏D. 956慢乐章……不仅伴奏,旋律更如是:某一音常在主题的哪一处停驻不前,好似被伴奏说服了一般,与下方沉静的音响同步趋附,似乎音乐真的要停下来了——充满深情地停下来,哪怕仅仅一刻,再引首向前……的确,它们宛如行走,消极的行走,遗失了目的的行走。去往何处?舒伯特一生的创作,都贯穿着这个追问。
* * *
携着对那些蔑视我的人的爱,我再次去遥远的地方流浪。那些漫长的岁月里,我唱着我的歌。我歌唱爱时,它却成了痛,而我吟咏痛时,它又化为了爱。
因而,我是夹在爱痛之间的人。
某时,那个死去的虔诚少女又重现于我。人群在她墓前围绕,少年与老者徘徊其间,宛如永恒的福佑。他们的交谈那样轻柔,谁都不愿惊醒她。
天堂般的思绪仿佛灿然花火,于少女的墓前不断升起,轻细地洒落在少年们身上。我也想走近;却闻唯有临受奇迹的人才可趋前。但我仍走了过去,姗姗地、挚热地,随视野沉向那墓碑,我发现自己已身在其中,被无比迷醉的旋律环绕着。恍若迈入一瞬的空旷,我体验着永恒福佑的全部。我也看见了我的父亲:爱着我,原谅了我。他哭泣着拥我入怀,我亦更其如此。
舒伯特文笔好,他的艺术歌曲就是明证——在那些音与诗的无间融合中,我们读见他对词语的钟情。以上段落摘自其日记(恕我斗胆妄译),开篇处题有“我之梦”,不知算注释,抑或篇名;以年份算,时年他25岁。虽说是“梦”,但几近写实——年少丧母,父子不和,离家出走——文中所写的“少女”,便是妈妈。家在哪里?根与失根、记忆与现状的矛盾,构成了舒伯特精神世界的双面(借他自己的话:那个“爱痛之间”)。“那些归来的最后希望都破灭了……曾经无与伦比的幸福时光,究竟对我们意味着什么?”“那首《孤独》是我最好的创作了,我写它时心绪畅快……”一页页读他给同伴的去信,我想,他果真流亡在记忆里。
而他流亡的更大半,交给音乐:《冬之旅》第11曲“春之梦”——春冬互喻,“梦”之所指,自然是回忆。歌词不返前章的阴郁深邃:“我梦见欢欣的花朵,在五月开放……”
“我梦见欢欣的”,乐思伴随明亮的大调和声,旋即“花朵”一词,一下落入伤怀的小调。许多个晚上,我重复听着这段旋律,暗暗感动,却不知为何。18世纪以来,大小调和弦的频繁切换早经常见,但它们均作为“显”的形式,以达成戏剧、情绪的对立。舒伯特此处的变调则看似无心,仿佛隐隐而过,以至抹去了变调应有的立意。关键在于:为何偏偏是“花朵”?一个明丽的词,何愁之有?
透过“之间”的维度,我们或可辨明此中的心理动机。家园作为消逝之物已成创伤,而一切创伤,又投向幸福的追忆:某种两极的精神磁场,在深处左右着舒伯特的调性轨迹。D. 960的慢乐章,重复的主题在大小调之间接连转换,乐思攀升、沉落,每一轮变调,似揭开又一道伤痕;D. 956开篇,敞开的大调和弦突变为阴闭的小调音响,再回大调时,如敷上了一抹介怀的感伤;到副题段,旋律自降E大调转进C大调——正因此前的降E,早早埋下了c小调的影子……再看《冬之旅》,第一曲最末,主旋律从d小调至D大调,竟聊生悲意,男中音的旋律渐轻渐远:“这样你才看到:我对你的思念……”
倘若古典的大小调转换,旨在戏剧的表达,那么在舒伯特这里,它们则指向“处境”。什么意思呢?
“自我”出现了。不是那个意在表达的、自觉的我(如贝多芬晚期那些深沉的慢乐章),而是某种隐于表达、有甚于表达的——那个不自知的、处境上的我。古典对结构的诉求,使它无法摆脱某种“客观性”(倘若可以用这个词的话):细节的意义,在于它们与其他细节、与整体之间的关系。但在舒伯特这里,“主观”初露端倪——局部之间的相互关联不再重要,取而替代的,是自我历经它们的过程。换句话说:先前内部的、纵深的维度,转化为外部的、行进的维度——假如贝多芬思想的核心是“建筑”,那么舒伯特的音乐则是程程旅途。
于是一切伸缓、拉长:“旋律”始渐抬头。中国有话:人咏景,是自况——旋律之于19世纪,不就是自身主体化的显现吗?自然,我所称旋律者,是与巴洛克声部、古典动机相区分的,那种浪漫主义的长线条乐句。
纵观舒伯特一生的创作,我们同样可发现这条“主旋律”。他毕生紧随古典,却从未真正进入它(一如他从未真正进入维也纳);那些早期的音乐虽才华具现,仍不免时时生硬。而到中后期,某种隐晦的行迹渐渐显露——一段段为诗而写的艺术歌曲倾涌而出——同时,在类似奏鸣曲的大型体裁中,长线条的构思开始取代固有的小单元模式。如此,古典原本的“积极性”——动力感、方向感、整体感——被一步步削弱。我几乎愿说:在高的意义上,无论之于古典、浪漫,这些作品均属“边缘”。焊接的伤疤斑驳可见,旧有的形式经已丧失活力,沦为流于空洞的符号;发展部中,主题虽照贝多芬那般反复变型、展开,却并未有效地增强结构的张力——那不过是对死去的符号,对古典神话的重复致敬——乐思折转几近徘徊,主题模进了无终止,每一处变换,仅是途中相似的又一景……以我的揣测:舒伯特不知该怎样停下来,该在哪里停下来。何处是终点?音乐走向它,同时,又在规避它。
* * *
最末三年,潜藏着异常难解的讯息。一者,作品的精神品质愈趋内面,艺术歌曲尤其抵达了骇人的内省。(对死亡迫近的预感,可是原因之一?)但同时,他对古典技法的运用竟也同步内面化(这或许更不可思议)。姑且换个说法:他开始尝试将长线条的旋律基因,植入短小的动机分子中。这是两个时代、两种音乐风格行将分裂的前夜。奏鸣曲D. 894一乐章中,由重复同音构成的旋律沉缓行进:在此,“重复”自身成了“动机”。发展部的繁复转调竟不再显得冗赘,反而释放出强大的精神凝聚力;空落的动机在不断攀升中悲壮地解体,勾起对主题更深的召唤。召唤什么?出版商命其名为《幻想曲》,或许是对的:它确已越出古典。但舒曼却说,这是舒伯特结构最完美的奏鸣曲(舒曼自己的《幻想曲》,原名正是《奏鸣曲》)。孰对孰错?在我看来,“完美”一词所指的,是作者的自觉。冥冥之中,他看清了自己在古典话语中的位置:一个四顾无人、无所对话的位置。
并且从这个位置,看到了它的对面。有意或无意,末年舒伯特悄然篡置了古典的形式密码。那是一种“主观”的立场——动机的模式,改为旋律的尺度。古典基于建筑的要义,以块状的音型搭建整体;但到舒伯特晚期,凝结团块的粘力被几近稀释,音符如获自由——无非一个音,再一个音……一个“空间”的维度出现了。两音间距自有远近,语句跨度尽有疏密:音乐本不就该如此吗?舒伯特晚期的技法,较之贝多芬究竟简单了,但其所以动人,所以经久,正因他不再关注,也无心经营古典风格对音型雕琢、局部对峙的索求。他倾心于“更远”的视野:那个流亡的、旅途的视野。《冬之旅》第五首“菩提树”,歌词如下:
城门外的井旁,
有一棵菩提树;
它宽大的绿荫下,
我有过许多的梦。
我曾在树干刻下,
多少遍爱的词;
无论愉快苦恼,
我终是走向它。
简单吗?如果你听过,便知道音符比歌词更简单。“城门外的井旁,有一棵菩提树”,旋律起伏占据一个五度的空间,它缓缓下行,末端沉于自身底部。“它宽大的绿荫下,我有过许多的梦”,旋律再复来,又缓缓落下,仍在五度间内。“我曾在树干刻下”,和声陡然反转,音响始自敞开,旋律由下而上——至“多少遍”时,扬起的乐句在那一瞬跃出原有的界地,空间旷然打开至六度,钢琴伴奏旋即腾空,声响骤然失落——遂经“爱的词”,再缓缓落回五度,平复适才的惘然。自始至终,音的行进与词的行进都在根处紧紧缠绕。这首“菩提树”,我不知听了多少遍,被“多少遍”那一刻触动。仅仅从五度到六度的一步,仅仅被打开了一寸空间——仅仅一个音!这种对距离感的捕捉并非也无法称其为“构思”:它超越构思,是冥冥之中作者处境的天然投射,是某种对音程空间、声响跨度的隐隐体悟。它单一,甚至原始。也因为原始,有多少作曲家会留心于此?这正是舒伯特的动人之处:一步、再一步,就是音的行走徘徊,是时间成为空间……仿佛音乐自身的行吟:这门最简单,又最难尽的语言。
弦乐五重奏D. 956,又是另一个例子。一乐章副题,降E大调的旋律温实之余,带着难以畅叙的苦衷,乐句辗转不出离四度,高点止于降A音。间或,伴奏内声部援升,音响借势滑入C大调,将乐句引向更高的A音——四度、增四度、五度,恍惚间已是全新的表达——然而绝不可在此停住,旋律继续攀升并抵达G大调,将空间推展至八度。是调性引领着这一切吗?不,调虽在更易,却并未制造任何戏剧、色彩的反差。我们的直觉被音响的“蒙太奇”触动,其实是被某种豁然敞开的空间撼动了。承空间之变,和声才变——我们经已惯从调的法则来看音乐,但舒伯特却自另一端拉开了我们的意识:声音如路,是音符对自身空间的寻索,引导着调(风景)的变化。在奏鸣曲D. 960的开篇,著名的主旋律从三度,至纯四、减五、纯五、大六、纯八,音域扩张的同时,音响意识流一般从降B走进降G,好似延绵的远行:调性在这里,并非策略的编排,仅仅是处境的显现。
因为留给他的只有处境,没有策略了。如果有策略,那就是写下去,不断写下去。晚期的舒伯特虽仍不时折回古典的迷墙中,但迫于孤绝,或有感于死亡,他没有一直待在那里。总会有某个角落,某个属于音乐语言(于舒伯特,音乐真的是语言)最内面的角落,我们听见他走进那里,去和自己说话。“有时,一种旧风格的死,比一种新风格的诞生远为神秘。”查尔斯·罗森在《古典风格》的末尾如是道。我想,这话既对历史,也对个人。舒伯特生在古典的死时,死在浪漫的生时,他万幸地活在两个时代、两道光芒的交汇处,也永远消失在那里。一个天才的夭折,是否也是神秘的?死前数天,他对好友谈起未来的创作计划,兴奋地说到那些“脑中浮现的新式和声与节奏”……
他所谈及的新式和声,或已初露端倪(《弦乐五重奏》诸多实验性之处,怎可能是绝笔),那会是怎样的音乐?我又像做梦一般。《冬之旅》最后一首,男子的声音在骇人的冥静中幽幽吟起:
陌生的老人
我能走近你吗?
你愿意摇动风琴
唱出我的歌吗?
* * *
我终于去拜访舒伯特,是七年前的某个秋日。天阴,秋风湿冷,一座带内院的独栋。进门右拐上楼,就是哥哥费迪南德的寓所,同住的,包括哥哥的妻子和三个小孩。他死在那里。
进门就是客厅。一架木色三角钢琴摆在正中,琴键已被透明板锁住。右侧小门而入,一间偏室,空空如也。门旁有字:舒伯特的卧室。据传他刚搬来时,屋内油漆未干,还伴有严重的漏水——进门,一盏昏暗的小灯打向天花板,墙面微倾,地板残陋不整。犹像牢房:角落一扇森严的长窗,窗外就是维也纳的天。量了量空间,摆下一张单人床,刚刚好。
回客厅,我瞥见离三角琴一米处,竖着另一张告示。具体内容记不清了,大意是:费迪南德夫妇、孩子一家五口,其时住在客厅,而琴原初的位置,在右侧舒伯特的卧室。我盯着这些黑字,好久才缓过神来,走回卧室,又到客厅,徒手测了测琴的尺寸,再进卧室。
怀疑被证实:琴加床,已无从下脚。有如深入作案现场,我狠狠闭上眼:11月的维也纳严冷,一个垂死的年轻人,一对贫苦的夫妻,三个哭哭闹闹的小孩;室内萧然四壁,一架过大的三角琴,发出过于饱暖的声响,《弦乐五重奏》、《天鹅之歌》、《冬之旅》、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是音乐见证了这一切。在这里,它遭遇了舒伯特最后的时光。
多么对啊!七年过去了,那是我唯记得的一念。几年后搬家,新居客厅敞阔些了,一时兴起,买来一对新音响。入夜关灯,便放拉杜·鲁普的舒伯特。周末除外,费城午夜静极了,我又爱把音量调大,声声充耳,竟也不怕邻居投诉。黑屋一间,我一人,突然报复般的快感。
要说音乐有“主体”,在记忆里。每夜重放前夜听过的,熟悉的感动又复来,不断复听,忽然到某天,就无须再听了。记忆会跟着你:有时听到久置未放的碟,我会突生失望,好像被背叛了一样。科学家总爱指证音乐与治愈的关系,我不服:音乐,更是与创伤的关系……记忆,就是创伤呀。
自维也纳一别,许久不再弹舒伯特。直到某个傍晚,我一人在琴房,重拾即兴曲D. 935。时值春假,母校的窗檐高阔,街上人潮如织;夕阳久久不落,淌在地毯上,琴声绒暖,小调的共鸣轻轻颤动……可有什么时候,人会在练琴时忽然泣下吗?说来难堪:演奏是为感动他人,自己动情,怎不羞耻。维也纳的小屋隐隐在目,门沿嘎吱微响,怕有人进来,我急忙抹泪……
写到这里,天已渐亮。这么多年了,记忆中有关舒伯特大大小小的演出,几近忘却,只有这件事,想来如昨。记忆总是对的吧:那天下午,没有人推门。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哭。
摄于2016年,我的第一张专辑录音时。
现在回看这些照片,顿觉录音的过程自带一种性感——
只是当时完全不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