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傍晚,他的驴车和四叔的牛车终于靠近了冷库的蒜薹收购点。冷库门前安着两只磅秤,磅秤后端坐着两个面如死灰的司磅员。司磅员周围来来回回走着一些穿制服的人,他一见穿制服的人就感到脊梁冰冷。
“总算挨到了。”四叔欣慰地说。
“是挨到了……”他也说。
司磅员僵硬地报着蒜薹的斤数,用圆珠笔往五连单上画着数字。下一份就是四叔了。高羊看到四叔局促不安的样子,自己心里也直打鼓。当他看到站在磅秤旁边那位验级员时,心里的鼓声更加紧急。
一位穿制服的人手提着一个电喇叭,站在一张红颜色的桌子上,高声喊道:
“各位蒜农请注意,各位蒜农请注意,冷库已满,暂停收购蒜薹。冷库已满,暂停收购。什么时候收购,我们会通知各乡供销社,再由供销社通知你们。”
高羊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头晕眼花,手扶着驴背才没有摔倒。
四叔说:“不收了?轮到俺就不收了?俺从半夜就往这赶,等了整整一天!”
“蒜农们,回去吧,等几天,等冷库里腾出地方,再通知你们!”
“俺离家五十多里啊,同志!”四叔哀求着。
过磅员提着算盘站起来。
“同志,俺已经交了工商交易税、交通监理费……”
“你们把条子保存好,下次来卖蒜薹时照样有效,蒜农们,回去吧,冷库工作人员正在日夜加班苦干,等这批蒜薹入了库,再继续收购……”持电喇叭的人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后边的人都拥上来,有嚷的,有叫的,有哭的,有骂的。
那人提着电喇叭跳下桌来,弯着腰跑了。
冷库的大铁门关上了。
一个面孔黧黑的年轻人跳到那张红漆桌上,高声喊着:
“他妈的!干什么都要走后门!进火葬场都要走后门,何况卖蒜薹!”
他跳下来,消逝在蒜薹里。
一个满脸粉刺的小青年蹦到桌子上,高声叫骂:
“冷库,我肏死你亲娘!”
蒜农们哄笑起来。
有人摘下磅秤上的钩子,用力抛到冷库的镀锌铁格子网大门上。大门当啷一声响。
一群人拥上来,掀翻了磅秤,砸破了司磅桌。冷库里出来一个老头,说:
“你们要造反?”
“打这个老混蛋!他儿是工商局的刘麻子,这老混蛋看大门一月挣一百元!”
“打打打!”一群人拥到铁门前,撞得铁门哗哗啦啦响。
高羊说:“四叔,咱快走吧,卖不了蒜薹不要紧,别弄了事在身上。”
四叔说:“我倒想进去砸他个痛快!”
高羊说:“走吧,四叔,走吧!一直往东走,咱能绕到铁路北。”
四叔调转车头,赶着牛往东走。高羊牵着毛驴,紧跟在四叔车后。
走出约有半里路,他们回头观望,见冷库铁门前烧起了一堆大火,有一个浑身通红的人摘下冷库的大牌子,扔到火里。高羊对四叔说:
“冷库不叫冷库,叫恒温库,牌子上写着。”
“管他娘的什么库呢,烧这个杂种!”四叔说。
他们还看到大铁门被撞开了,一群人拥进冷库大院。火光抖动着,远远地映着他们的脸。他们听到了一阵阵吼叫,和砸碎玻璃的声响。
一辆黑色的小“地鳖子”车从东开过来。高羊惊恐地说:
“大官来啦!”
小轿车开到火堆前停住了,几个人钻出车来,立刻被人推到沟里。有人拿着棍子敲着“地鳖子”车的铁盖,敲出扑通扑通的闷声。有人从火堆里抓起一根燃烧的木头,塞进“地鳖子”的肚子里。
“快走,四叔!快走!”高羊催促着。
四叔也有些怕,对着牛腚抽了一树条子。
他们走着走着,听到后边一声轰响,回头看,一根火柱子从那辆“地鳖子”车里蹿起来,比屋脊还高,连几里外的野草都照白了。
高羊心里说不清是喜还是怕。他自己能听到心跳,两只手心里,渗出了黏糊糊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