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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杨掌柜将息了多日,慢慢缓过来,人却衰老了许多,他问孙子:剩剩剩剩,你说这世上啥最沉?剩剩说:石头最沉。他说:不是石头沉,是腿沉。

剩剩不体会腿沉的事,他就又问:剩剩你说这世上啥最少?剩剩说:糖最少。他说:瞌睡少。自己倒笑了。腿沉得越来越迈不开步,而瞌睡少是他夜里总是半夜醒来就再合不上眼,他便天未亮起来了就去厨房里做饭。

陆菊人迷迷糊糊听见了风箱响,起来见公公做饭,说:爹,你咋没睡做饭了?杨掌柜说:做了你们起来就有饭吃。陆菊人说:爹一直不会做饭呀。

杨掌柜说:我学着做,以后我来做饭。陆菊人说:爹吃了十几年我做的饭了,现在嫌我做的不香了吗?杨掌柜流下泪,说:我哪里嫌你做的不香,可我总不能让你做一辈子。我琢磨好长时间了,这杨钟没了,你还年轻,就这么下去啊?陆菊人说:爹,爹,大清早的你说啥呀!杨掌柜说:爹给你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得再找个人家,或者有谁愿意,就招过来,那以后不遭人散负了。陆菊人明白了公公的意思,心里腾腾地跳,她说:爹,谁欺负我?谁能欺负了我?!杨掌柜说:那些人……陆菊人说:邦些人是急了才胡说的。杨掌柜说:是胡说,可胡说了就会有人信的,这人嘴里有毒啊!陆菊人说:爹你放心,我行得端走得正,谣言就是有翅膀它能飞多远?杨掌柜说:是真金不怕火炼,可何必让火烧吗?你别考虑我,我啥都行的。陆菊人说:爹,土地爷在院里,灶王爷在墙上,我给你说,我不会改嫁也不会招了人进咱家,我就伺候你,把剩剩拉扯大,杨家还是涡镇的杨家。杨掌柜扶着灶台,泪水涟涟。陆菊人说你歇着,你歌着去,让杨掌柜回上房卧屋了,她揭开了锅,锅里做的是苞谷面糊糊,还煮了土豆片,但公公的眼神不好,他没有发现那些苞谷面里生了虫,做出的面糊糊上漂着一层虫子,顿时自己的眼泪再噙不住,哗哗地往下流。她把锅里的面糊糊倒掉,洗锅添水,然后把那些苞谷面用细罗筛过,重新做面糊糊,眼泪吧嗒吧嗒还滴个不停。她在检点自己:为什么能惹得那些人说自己的不是呢,是自己和井宗秀走得太近了?井宗秀是杨钟的哥们兄弟,公公和她都帮过他,他又是剩剩的干爹,怎么就不能来往呢?杨钟在时没人嚼舌头,杨钟没了,真的就寡妇门前是非多了?!是非就是非吧,谁个人前不说人,谁个人后不被人说!陆菊人倒恨了一句杨钟:你不担沉你走了,让我受这号罪!却又想,这也怪不得杨钟,那些人是对井宗秀怨恨了又不敢对井宗秀怎样,拿我发泄了。那也好,只要不伤害井宗秀,就对我出气吧。陆菊人擦了眼泪,把饭做好,给公公盛去了一碗,又来叫醒剩剩,给穿衣服,说:这一身才穿了两天就脏成这样,你是土蛆呀!从箱子里再取了干净衣服给剩剩穿上,剩剩的鼻涕流下来,拿袖子去擦,她说:不许拿袖子擦!吃了饭出去和明德他们玩去。剩剩却说:我不和明德玩,他老问我干爹是不是又到咱家来了。陆菊人说:你干爹来看望你和爷爷,那算啥,就是来了又咋的?剩剩去吃饭了,陆菊人收拾被褥,用扫炕扫帚扫炕上的灰尘,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从窗格进一束,灰尘就在那光束里活活地乱飞,她心里随之也乱了:那些人怨恨了井宗秀就拿我出气,可老说我的不是,会不会又对井宗秀不好了呢?她打开了窗子,就看到了门楼瓦槽的猫,她叫着猫,想给猫说:以后自己还是再不去找井宗秀为好,也不要井宗秀来杨家啊。猫从门楼瓦槽上跑下来了,她却什么都没说,去了厨房。

陆菊人从此真的连门都少出了,只是陪着公公去陈先生那儿看病抓药,或者和花生去一百三十庙里烧香礼佛。她是越来越觉得离不开了陈先生和宽展师父。陈先生老是严肃着,不苟言笑,那么高的医术给人解除病痛,她更爱听着他的说话,比如十天前陪公公去看病,陈先生给一个病人说:谁不得病,吃五谷就生百病么,都不生病,还要我这郎中干啥呀,是六指指呀,吃饭总不是顿顿白米细面的,是要吃些粗粮吧?烦心的事谁没有,天都有个刮风下雨的,痛苦,揪心,烦恼,委屈,置气,不如意,就是人一生中的必需的粗粮么,就是那些刮风下雨么。五天前再去抓药,陈先生又给一个病人说:你说给你活哩还是给别人活哩,啊?别想得那么多,你记住,许多想法最后都成了疾病。她就觉得陈先生是专门为她说的。而去了一百三十庙,当宽展师父坐在那里诵经,样子是那样的专注和庄重,她和花生也就坐在旁边,稳稳实实,安安静静,宽展师父的嘴在动着,却没有声音,但她似乎也听懂了许多。诵经完了,宽展师父就一直微笑着,给她们磨搓着那桃核做成的手串,给她们沏茶,然后吹起尺八。花生竟喜欢上了尺八,宽展师父也就教花生,也让她学,但花生已经能吹响尺八了,断断续续还吹奏一首曲子,她吹不响,而日指头太硬,总是按不住那些孔眼。

陆菊人尽量变换着饭菜的花样,让公公每顿能多吃一碗。她做稀饭,今早是熬大米粥,明早就做苞谷糁汤,后天早上便又在粥里或汤里煮上了绿豆、扁豆和芸豆。面条也是这一顿吃捞面,下一顿吃卤面,调面的臊子里尽量的有豆腐、山药、木耳、黄花菜,还时不时做些糍粑、水煎包子、土豆粉黏黏和甜米甑糕。公公的身体一天天恢复过来,剩剩却仍是顽皮捣蛋,在外和一群孩子在土堆上玩占山头,他总要跛着脚不顾一切地就扑上去,即便被别人推下去摔得流鼻血,他用手一抹,抹出个大花脸又冲上去。在他占领了山头,别人来攻,他腿蹬不了,用手抓,用头顶,死命地打斗,有一次就把那个叫明德的打下土堆了,一双鞋还在土堆上。明德就叫:井宗秀!井宗秀!镇上的孩子们吵架,都以叫出对方父母的名字为最解气的骂,明德没有叫杨钟或陆菊人而叫着井宗秀,剩剩也知道是什么意思,红了眼,把明德的一双鞋扔到附近一个厕所的粪池里。明德哭着回去,他爹就领着明德来杨家寻事。陆菊人刚出了院门碰着明德爹,她清楚明德爹也背地里说过她坏话,见了面她还是扮个笑脸,说:啊他伯你吃过饭啦?

明德爹说:气饱了!陆菊人说:啊,啥事阵气的?明德爹说:你剩剩把明德的鞋扔到粪池了,你说这咋办呀?!陆菊人立即喊出剩剩,问是不是把明德的鞋扔到粪池了?剩剩说:他是败将,他还骂我!陆菊人当着明德父子的面就打剩剩,剩剩犟,不哭也不跑,站在那儿让她打。明德爹说:这鞋扔了就扔了?陆菊人说:扔在哪个粪池,我去捞。明德爹说:那鞋臭了还咋穿?陆菊人只好从剩剩脚上脱下鞋赔,明德爹才拉着明德走了。人家一走,陆菊人就抱住了剩剩,恨道:我打你,你为啥不跑,你就那么傻的让我打呀!掀起衣服看打青了没有,再去铁勺里给剩剩炒了一颗鸡蛋。

剩剩不再和明德一块玩了,而蚯蚓给杨掌柜送来了米酒和糕点,蚯蚓的腰里别了个木头手枪。剩剩又嚷着他也要木头手枪,蚯蚓不给他用木头做,说给你做了你就和我一样了。剩剩哭闹不止,陆菊人就拿红布包缠了用秃了的扫炕笤帚,做出的手枪比蚯蚓的还好。

蚯蚓过后还替井宗秀给杨家送过一次醪糟,陆菊人就告诉他:不准再来送了,送来也不收。果然再看到蚯蚓来,她就关了院门。蚯蚓在院门外叫着剩剩,陆菊人让剩剩不要出声。蚯蚓说:剩剩,送来的是琼锅糖,你不吃琼锅糖啊?剩剩说:我不在!蚯蚓说:你不在咋能说话?陆菊人开了院门就斥责蚯蚓,把蚯蚓赶走了,剩剩却因没吃上琼锅糖哭闹。陆菊人就哭剩剩那么贱,别人的东西你吃什么吃,又骂他死犟活倔,不听话,出去打不过人还和人打架,就说:唉,知道你这样,我就不该生你!说过了心里想:骂啥哩,剩剩的毛病哪一样不就是杨钟的毛病?不就是自己的毛病?当初并不爱着杨钟还不是嫁了杨钟,不想生孩子还不是就生了剩剩,一切错,都是自己需要错啊!以后陆菊人也不让剩剩单独出去玩,她陪着公公去陈先生那儿就带了剩剩,她和花生去一百三十庙也带了剩剩。日子过得安然,院墙根那一蓬迎春花就野蛮地生长,里边住了无数的蛐蛐在叫,脚一垛声就停了,过一会,又是一片响。

女人总是过几天心绪不好,气色暗淡,过几天了又精神起来,人也显得光鲜。陆菊人的好心情差不多半个月了,这天早晨她收拾了桂树旁的那盘石磨,要磨些苞谷,公公年纪大了不能一块推,她让剩剩去叫花生来帮她。花生人还没来的时候,她把一斗苞谷倒在了磨顶上,雾刚刚散去,一只乌在桂枝上唱歌,她就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清爽和愉快。觉得在这世上她不想要多余的任何东西,也不眼红和嫉恨谁,曾经遭受的那些苦和难,都过去了,忘了,现在上有公公,下有剩剩,家里虽不富裕也是有吃的,有穿的,这就多好啊!她拄着磨棍,仰头看着天,天上瓦蓝瓦蓝的,而柳嫂家的烟囱冒着炊烟,烟升到高处便全是云了。

花生来了后,花生说:姐今日抹了什么胭脂粉,脸这么红润的?陆菊人说:你一来,我还能红润个啥?两人抱了磨棍推起了石磨,石磨的上扇和下扇咬噬着,磨顶上的苞谷不停地往下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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