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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安口其实就是青冈洼,离涡镇一百里。秦岭西部和西北部有永坪、白川、澄家沟数个煤矿,而秦岭中和秦岭东也就青冈洼能出煤。青冈洼的煤质量不好,又多是些小窑,安全条件差,但因在平川、南阴、麦溪、安邑四县交界地,谁也管不了,逐渐成了逃荒逃债和犯了罪逃命人的安家糊口处,青冈洼就没人叫了,叫安口。杨钟是认识那里一个叫兰成的,兰成原本是黑河岸构峪人,打麻将下老千被人追杀就跑去了安口。前四年兰成托人带话,说那里钱多人傻,杨钟去过一次,在那里却害病出了一头疤,不到十天就回来了。这次和井宗秀到了安口,已是第二天下午,井宗秀见一座独山下房屋连片,说:煤矿这么多人,是个镇?!杨钟说:煤窟还都在五里远的后沟的,这算是屁镇,是安口街,也就一条街。引了井宗丞进去,街竟然是绕着独山在转,两边的人家门里都支着铲子,到处落着一层煤灰,狗不少,脏兮兮卧在那里,人过来叫两声,人过去了就再不吭气。所有的门上面安着天窗,井宗秀觉得奇怪,杨钟说:烧煤么,平日得通风去烟,再是这里人死得多,能让神鬼进来。果然前边起了哭声,有一家门里穿孝衣的人出出进进,近看站着两个人在问答,问:几时出的事?答:今日太阳端的时候塌的。再问:没了几个?再答:这回是三个。问的人就说:唉,这顺成一死,那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往后指靠谁啊?!那人家的屋顶上有个烟囱,突然冒了黑烟,知道是死人的魂在飘散,井宗秀和杨钟呸着唾沫快速走过。

转到山后街上,客栈和酒馆多起来,有白痴站在那里,裤子的裆烂着,给任何人都傻笑,有醉汉就抱了树吐。一个女人摇摇摆摆过来了,轻声说:啊哥,暖脚不?井宗秀还在疑惑,杨钟说:咱是不是先住下?这里娘儿们便宜,只要给买吃一碗馄饨,她会成夜抱着你脚睡哩,或许你能选上一个带回去做媳妇?井宗秀气得说:咱是干啥来的?直接到窑上去!杨钟说:也好,这里的女人尿尿都是黑水,咱不要。

到了后沟的一个窑上,二三十个煤黑子刚从地洞里出来在那儿吃饭,一个个浑身乌黑,只有牙和眼珠子发白,咬一口蒸馍,说:我是在吃蒸馍吧?我还活着?!全哈哈笑着又赚了一天,但蒸馍噎住了喉咙,我给你捶背,你给我捶背。杨钟就给井宗秀说:一伙鬼么。井宗秀说:给他们散纸烟。杨钟散了纸烟,打问兰成,回答却是兰成早在前年冬就死了。两人登时闷了半天,突然有人喊杨钟,杨钟看着那人坐在地上收拾脚上的草鞋,问:你是谁?那人说:你不记得我啦?你看我这腿。他站起身,一个腿长一个腿短,撅着屁股。杨钟想起当年兰成就是让他带话来安口的,说:你是冉双全!冉双全拉杨钟在一旁,说:兰成在这里还是出老干,犯了众怒,那次下窍就被人砸死了,而一块在窑里的人都证明出了塌方事故。杨钟说:唉,死在这里了!在哪儿埋着?冉双全说:死了就拉出来扔在旁边那坡上,埋到野狗肚里了。你咋这时侯来,兰成没了,我可不敢带你和他们赌了。杨钟说:我是来带你走的!井宗秀便说了招些人到预备团的事。

冉双全说:抓我壮丁呀?井宗秀说:你算什么壮丁?冉双全说:我是残疾,但跑得不比杨钟慢!就跑起来,果然很快,跑到吃饭的那伙人跟前,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阵,那些人就不吃了往这边瞅。井宗秀招了招手,一些人起身竟跑了,留下几个嘟囔着挖煤是埋了没死的人,当兵是死了没埋的人,都一样么,走过来说:到哪儿都行,看能不能保护我们?杨钟说:是六十九旅顽命团的人了,谁还来杀你?你还要杀他谁哩!井宗秀却说:安口煤矿上就这二三十人?冉双全说:先前五六窟哩,现在人少了集中在这一个窑的,你是嫌人少吗?井宗秀说:是少。冉双全说:那就得寻周一山。井宗秀说:周一山是谁?冉双全却不说了,只是笑,笑得很诡。

当天夜里,杨钟要回街上住客栈,井宗秀却主张和这些窑工一块睡窑边的茅草屋。杨钟说:我咋看冉双全说话怪怪的,咱睡这儿安全不?井宗秀说:你怕啦?杨钟说:我只怕我娘,我娘却早死了。这些人脏,睡着了放屁你别怕熏哩!井宗秀笑了笑,说:我倒想知道那个周一山是啥人哩。茅草屋一共五间,四间是打通的,南北两排土炕,几十个破棉絮被筒,每个筒前都是一块砖做的枕头。东头隔出了一间,有门还有个窗子,窗子没有窗扇,原本是工头睡的,工头没在,井宗秀和杨钟就被优待了睡在里面。月亮明晃晃的,睡到后半夜,杨钟觉得浑身发痒,醒来刚睁开眼,却见窗口有五六个脑袋,猛地跳下炕,那些脑袋就缩了回去,急忙扑进通间,挤在窗口的人全跑了往被筒里钻,冉双全还没跑离,抓住了领口就打。冉双全疼得叫唤,杨钟低着声说:你要吵醒团长?!冉双全说:他还是团长?杨钟又打了一拳,就把冉双全往屋外拉,拉出来了,顺手把屋门打闭,在门栓上别上了木棍儿,才问道:要给我俩下黑手得是?!冉双全说:不是不是,我们只是看你们睡着了是啥模样?杨钟就拧着冉双全耳朵,说:毬朝上睡哩能有啥模样?拧着冉双全耳朵。冉双全说:你听我说,你放下耳朵了我给你说。杨钟就是不放耳朵,说:说!

冉双全就说,在安口下窑的原有百多十号,啥样的人都有,有今没明地活着,还窝里斗,见了工头却口就拙了。后来来了周一山,此人在方塌县当过保安,和刀客打仗时受了伤,昏倒在沟渠三天四夜,一个孤老婆子发现时,狗正啃他,把右脚五个指头全啃没了。老婆子轰走了狗,把他背回家,给吃给喝给治伤,半年后伤好了,他认了老婆子是娘,再没去保安队就来下窑了。他是经见过世面的人,慢慢就有了威望,凡是窑工的什么事也都是他出头,和工头甚至矿主交涉。

冉双全说,周一山更有一个奇怪的本事,就是窑上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事先会梦到,没有不准的。比如,他梦到三号窑塌了,死了七个人,七天后三号窑真的就塌了,当时死了五人伤了两人,那两人疼得叫了三天也死了。比如,他梦到王长生有了孩子,王长生是个老光棍哪里会有孩子,大家说这回不灵了,没想半年后来了个讨饭的女人,工头让王长生收留下过活,那女人竟然有着三个月的身孕,王长生就媳妇孩子一下子都有了。周一山在八天前,说梦到安口要来个老虎赶羊的,可能要出大事,让大伙讨赏了窑上的欠款就离开,这就逃走了多半人。没逃跑的人认为老虎赶羊与白己没关系吧,还在窑上留着,但周一山白己也藏了,他这一藏,又有一些人也都藏到街上去,窟上就剩下这二三十人。

冉双全说:我都说了,你放下耳朵。杨钟说:你只说周一山,没说你们蹲在窗口看啥的?冉双全说:你们一来,大伙就疑心应了梦啦,虽然不是老虎,跟你来的那人,哦他是团长,会不会是老虎变的?如果是老虎变的,一睡着了就会显原形的,这才偷看的。杨钟说:看到老虎啦?冉双全说:还是人,不是老虎,他睡得静静的,你只是咬牙。杨钟说:我咬牙?我是老鼠呀?!冉双全说:是老鼠也好啊,老虎和老鼠都有一个老字么。

杨钟放开了耳朵,发现两人都赤身裸体,让冉双全老老实实去睡,他也回到隔间。井宗秀已经坐在炕上,其实在杨钟下炕去打再双全时他就醒了,知道没啥事,便装着还睡,倒要看看杨钟会怎么做。杨钟进来见井定秀坐在那里,说:你也醒啦?井宗秀说:你出去上厕所啦?杨钟说:我去问冉双全个事,哎,你是不是属相是虎?井宗秀说:是属虎。杨钟眼睁得多大,说:你还真属虎?这周一山还真有两下子哩!就把冉双全的话复述了一遍。井宗秀说:人家说的是老虎,属虎的就是老虎啦?睡吧,睡吧,明日再说。就睡下了。杨钟说:睡就睡,我也困了。也睡了,把被子蒙住了头。

但井宗秀没有睡着,他琢磨周一山老虎赶羊的梦,心里咚咚地打鼓,他属相是虎,他跟师傅学画匠的时候,师傅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是老虎托生的:老虎是独来独往,宗秀就不拉扯,啥事总是闷头自个干。老虎吃食是前爪护着食物的,宗秀却是把碗抱在怀里。老虎平时蔫蔫的,但一旦捉杀猎物时就凶猛残忍,宗秀也是呀,没啥事了就他显得无能,而一有了事还只有靠他,他有股狠劲。师傅那样说是在比较着自己的徒弟,他并没有在意,可周一山说安口要来老虎赶羊,偏巧自己是来招募的,莫非还真是老虎托生?这样想着到了天明起来,窑工们都远远拿眼睛看他,他竟然就觉得混身有了一股气,这应谇是虎气吧,走路的步子就慢下来,眼皮耷拉,时不时还张嘴上下大幅度的嚅动,龇出了牙忽忽然又想到,如果我是老虎,老虎的威风是凭山的,正好涡镇在虎山下,那预备团还得有有个名字中有山字的人啊!但预备闭里没有。他就把杨钟喊来:你要找到周一山!杨钟说:他藏了呀。这到哪儿找?他说:我不管你在哪儿找,我要周一山!

杨钟问冉双全知道不知道周一山藏在哪里。冉双全说他不知道。冉双全的神色不对,杨钟就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说你肯定知道,你不说就卡死你!冉双全说你放开手,我喘不上气了怎么说。杨钟手一松,冉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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