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经济管理 > 李光耀观天下

领导人的启示

施:如果要我们回顾与总结自己的从政生涯,哈里(即李光耀),你 会怎么形容?

李:我先是会说,我比其他很多人幸运。命运总在最关键的转角处 对着我微笑。我们被逐出马来西亚时,一下子没了腹地,这个地方很可能就这么垮了。但是世界的整合以及全球化过程,让我们有机会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施:你刚接手时,新加坡有多少人?

李:200万。我们现在有500万人口。

施:如果新加坡的公民面对别人问起:“你来自什么地方? ”或者 “你的国籍是什么?”他会怎么回答?

李:我是新加坡人。

施:是吗?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我会说二三十年前吧。

施: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如此吗?

李:不是的。但在这个答案背后,总还会外加括号:我是新加坡的 (华人)(印度人)(马来人)等等。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可能抹去括号内的个别种族,这是现实。异族通婚不是没有,但还属于少数。

施:这一生中有哪些经历最让你难以忘怀?

李:首先是日本占领新加坡,大英帝国衰败。日本在短短不到三个 月就把一个本来应该能长存上千年的古老帝国击垮。第二段难忘的经历,是在没有腹地的情况下把这个小岛发展成国家。我们被驱逐出马来西亚,因为影响到他们的种族平衡。

施:他们把你们驱逐,是因为新加坡的华人因素吗?

李:正是如此。所以我们只能拼死一搏。是世界的全球化帮了新加 坡。于是我们把全世界当成腹地。

施:我这一生经历过的最重大事件有两段。一是,我要到1944年 末,大概9月底,才恍然觉悟到自己正在为一个犯罪政权服务。我是1937年应召入伍从军的,用了整整8年时间才明白自己其实正在为一个犯罪政权服务。那是二战结束半年前。自那一刻起,我的人生改变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纳粹分子。我反对纳粹,但自己什么也没做。第二个重大事件在1989年发生,天霎时晴空万里,国家统一的契机终于来临。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开政坛了。我还在位的时候,算不上有什么其他更重要的大事。

李:这些都是历史上重大的转折点,尤其是东西德统一。因为人们 普遍担心德国的势力会在中欧再度崛起。

施:从某个角度来说,这其实正是德国千百年来的危险处境。处在 这么一片小小的欧洲大陆的正中央,过于强大会让中央以外的人觉得受威胁,过于软弱又会让中央以外的人虎视眈眈。这种局面酿成千百年来不间断的战争。全球还没有哪个洲像欧洲一样历经那么多战事。

李:这一点还真耐人寻味。因为你们全是基督教徒,但各自的民族 抱负是如此大相径庭。

施:我完全同意。你从政生涯中,还有哪些时刻是真正值得你自 豪的?

李:我做到让人人感到平等,我并不是把这个地方变成一个华人城 市,而是抗拒华文沙文主义者企图把华文发展成主导语言。我说:“不行。应该使用英语这么一个人人都能接受的中性语言。”这也有助于我们把人民团结起来。我们并不因为种族、语言或宗教因素而歧视任何人。

施:新加坡一般市民要在国内使用公共交通系统,他会以哪种语言买

车票?

李:英语。

施:果真如此?

李:的确如此。的士司机也说英语。我们自小在学校里教的第一语 文是英文,所以英语是全国通用的。

施:说这是新加坡建国最重要的一点,没错吧?

李:一点都没错。如果我们选择了另一条路,让各个种族以各自的 语言为主要语言,那人民就会四分五裂了。那就只会酿成永无休止的冲突,国家不可能进步。

施:英国政府知道你有这项了不起的成就吗?

李:不。但我想新加坡的殖民统治者是英国人,算是幸运的。越南 的殖民统治者是法国,他们现在得很费劲地想淘汰法语改而学习英语,毕竟全世界都说英语。

纳:如今的香港是不是逐渐失去了这个优势?我有这个感觉,毕竟 英语曾经……

李:的确。因为香港已经回归中国了,每天有成千上万甚至一二十 万人在中国内地与香港之间往来。香港的好些华人在中国内地都有第二个家,因为在那里买房买地便宜很多。所以经过这些年,香港人已经完全被重新吸纳为中国人。

纳:你投身公共服务五六十年,对于当好政治家这回事,或者政治家 必须具备的道德标准,可有哪些领会或个人启发?

李:我认为,要成就任何事之前,先得争取人民的信任,证明自己不 是随便承诺或者说讨人喜欢的话,而是言出必行。无论成功或失败,说到的事就必须尽力而为。好几次在处理重大事件时,尽管面对反对声浪,我还是信守承诺做到自己该做的事,这也正是我得以成功的原因。一旦建立起信任,接下来的一切就水到渠成了。如果你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从政者,草率作出承诺,每隔四五年又换一批新的从政者上台,就像日本那样,年年换首相,你根本没法建立信任,也根本无从领导国家。

纳:但政治领导的核心究竟是什么?领袖必须具备哪些素质?政治 领袖与一般从政者如何区分?也许进一步再谈谈,又是哪些条件才能塑造政治家?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李:从政者和政治家在程度上是有差别的。一个从政者不过想打响 自己的知名度然后步入政坛,会因为掌握权力而有荣耀感。而政治家会有使命感,争取权力来成就某些事。一个政治家不光是争取权力完成某些使命,也有能力选定优秀接班人,让使命延续下去。这就是我的理解。

施:新加坡之外,你认为谁是你这个年代里最伟大的领袖?

李:邓小平。

施:我也有同感。可是我也许会先想到丘吉尔。

李:丘吉尔是位伟大的演说家,在英国人民陷入困境、孤立无助的时 候鼓舞了人心。他在最著名的一段演说中说:“我们将在海滩作战,我们将在敌人的登陆点作战,我们将在田野和街头作战,我们将在山区作战。我们决不投降。”罗斯福问秘书,为什么自己的演说永远无法达到同样的效果。秘书回应说:“总统先生,他可是自己卷烟抽的。”丘吉尔的那段讲话激励了人民继续作战,也争取到足够时间争取美国加入这场战事并肩作战。

施:没有丘吉尔,西方不可能赢得第二次世界大战。

李:是的,他敢于逆流而上,任何其他人,像张伯伦一样,会屈从于 某种协议。

施:法国当时也没出现哪个伟人。 李:是的。纳:戴高乐呢?

施:戴高乐是战后才冒出头的。他最伟大的时刻都发生在战后。

李:不能这么说。他在二战期间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但仍然坚持自 己代表法国,以法国代表的身份到伦敦表明立场,虽然因为仰赖英美支援而使自己陷入尴尬处境,但他始终坚持以法国人自居,坚持自己象征着法国的灵魂。就这点来说,他也是个伟人。

施:他当然是个伟人,尤其在60年代初期,他向德国人伸出了手。

纳:你们提到邓小平与丘吉尔这两位人物,堪称从正面改造了世界。 但是不是也有哪些负面的、邪恶的人物,在上个世纪里对世界所发挥的负面影响盖过了这些正面人物?

李:就欧洲来说,希特勒是制造灾难的根源。如果当初他成功—— 假设他成功挺进而一举攻陷莫斯科,而不是企图走得更远——英美两国要突破希特勒在法国西边建立的围墙,恐怕就不会那么简单。不过这些都是历史。美国介入,并不是为了民主和人权,而是因为不想看到欧洲受这么一个强大的意识形态所控制,进而对美国构成威胁。是的,丘吉尔和罗斯福是好朋友,不过这跟英美关系是两回事。美国关注的只是要怎么避免欧洲落入希特勒这号人物手中。

施:你刚刚提到邓小平是一位杰出的领袖,这点我完全同意。我觉 得同个年代我所认识的人物当中,邓小平算是最伟大的了。

李:我曾经在书里写过他。个子不过五英尺高,但却是魄力超凡的 领袖。

施:他还烟不离手。

李:是,他是如此。可也没见他患上肺气肿。

施:还有痰盂,可以离他足足有一码,可是他还是照用,而且百发

百中。

李:他当年在越南挥军攻打柬埔寨和老挝之前到访新加坡,要拉拢新 加坡与他们对抗。他不看稿发言,毕竟想说的一番话,来新加坡之前已先在曼谷和吉隆坡演练过,论述起来有条不紊、明确清晰。然后我向后靠着坐,说:“我们是先用晚餐,还是现在就开始讨论? ”他说:“先用晚餐吧。”我们于是就一起用了晚餐。隔天,我说:“你要我们联合起来防范苏联北极熊,可我和周边国家反而希望能团结起来防范中国龙。威胁他们的不是北极熊,而是你们的广播电台、你们为潜伏在泰马边境和其他各地的游击队提供的资助,是这些,才让他们觉得深受威胁。”我以为这番话会激怒他,引来一番驳斥。结果他只顿了一下,然后说:“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我说:“停止这一切。”他说:“给我一些时间。”不到一年,一切都停止了。他真是个伟大的人物。

施: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1978年11月。

施:我在1983年跟他有过另一次对话。当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 庆节。我们就只是坐着,就我们两人和一名通译员。我们相识十年了,所以这是一次很坦诚的交流。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考虑到实际情况,你们其实不太诚实。你们自称共产党人,但实际上你们更信奉孔子那一套。”他显然有些错愕,愣了几秒;然后这么回答我:“那又怎么样? ”是,我也同意他是个伟大的人物。

李:不只这样。他愿意面对现实。因为由我这么一个小小岛国的领

导人来告诉他,我们——我和周边国家 泊的是你而不是苏

联,我原以为他会愤而对着我吆喝。可是他没有,只是顿了 顿,然后平静地问我:“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不愧是位伟大的人物。当晚为他设宴,因为知道他爱用痰盂,我特地为他准备了一个。

施:你在他面前放了个痰盂?

李:明代最好的青釉痰盂。但他后来没用上。还有,我对他的随行 人员说过我特地安装了一种能抽除烟味的特置空调系统,他是知道这回事的,但他那一晚也没抽烟。

施:出于对你的尊重?

李:其实是不需要特别配合我的,因为我都做好了准备。

施:对了,邓小平是怎么摆平当时犹豫不决的中国领导层的?

李:这么说吧,当时好些参与长征的老一代将领愿意保护他。所以 毛泽东逝世后,先是华国锋接棒。但华国锋其实没有真正的权力基础。解放军信任和效忠的对象是邓小平。所以华国锋……

施:解放军为什么会在毛泽东离世后转而信任邓小平?

李:因为邓小平参加过长征,解放军认识他,知道他是位伟大的领 袖,真诚地为中国献身的人,军队信任他。邓小平一复出,就友善地把华国锋安排在权力核心之外,只让他保留中共中央委员会主席一职。所以我当年到中国访问时,邓小平让我先见华国锋,然后才见他,以符合外交礼仪。

施:邓小平当时除了出任中共中央军委主席之外,就没有其他职 衔了?

李:职衔并不重要。他是邓小平。解放军和国务院大部分人都相信 他有能力拯救中国。

施:我局外旁观,看着他如何慢慢建立权力基础,最后奠定地位,觉 得很有意思。

李:而且他愿意不断学习。

施:他的确不断地在学习,没错。

李:他当年到新加坡访问,看到一个没有天然资源的小岛繁荣兴盛, 货源充足,人民口袋里都有钱。他观察着,深入提问,然后自己总结出一个道理:新加坡对外开放吸引外资,外资进而把技术、管理技巧和市场带进来。他回到中国之后,循着新加坡模式辟设了六个经济特区,而后成功并逐步开启了中国改革开放之路。朱镕基接着把中国带进世界贸易组织,打开了全中国面向世界的大门。这拯救了中国。

施:我曾在同一时间尝试游说苏联领导人,尤其是戈尔巴乔夫,促他 仿效中国,逐步开放敖德萨、圣彼得堡、加里宁格勒以及立陶宛沿波罗的海一带。但他们始终没能听明白。他们并不是拒绝这么做,而是不明白改革开放的概念。

李:不是因为他们缺乏洞察力。这基本上就是个封闭的社会,对计 划经济深信不疑,接受不了新思维。邓小平知道,中国就是因为一味学习苏联模式,所以不成功。而当他看到新加坡,他说:“啊!这才是成功的模式。”

施:年轻时留学法国的日子,也可能让他受了点影响。

李:也许吧。他曾在马赛住了一段日子,在法国和比利时工作过, 见证过资本主义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对自由市场的可能成果有切身体验,这促使他在思想上逐渐开放。

施:我想邓小平最有代表性的经典语录是:“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 老鼠的就是好猫。” 一语概括了邓小平。

李:他是位伟大的人物,因为他“南巡”到广东。我曾经对他说:“中国绝对有能力超越新加坡。我们是中国南部地区农民和无地劳工的后代,在中国,你有大批士大夫后代、学者、科学家和研究员。”他当时没回应,只是沉吟,然后继续用餐。很多年以后,他南下广东时说:“我们要向世界学习,特别是要学习新加坡,然后要比他们做得更好。”原来他没忘记我跟他说过的话。不过我不确定他们能否超越我们,因为他们还缺乏法治和制度。

施:他们正在建立法治。

李:更多是人治吧。领导人说的就是法律。

施:我不确定以人治执法的模式还能维持多久。这是封建制度沿袭 下来的模式,但中国在某个程度上已经建立起司法制度。我第一次到中国时,一个律师都没有。他们现在有好几千名律师。他们培训了这些律师。

李:邓小平曾经派了部长来找我,想参考我们的法律。我说:“你要

这来干吗?”他说他们准备研究,看看可以怎么应用。我说: “要执行这套法律,先得有一组独立的法官,在处理官民纠纷时能做出哪怕是对政府不利的裁决。那才谈得上真正的法治。”他说:“没关系,让我们参考就是。”所以我让他参考整套法律,他们之后也翻译了。不过我不认为他们能有效执行,因为法官总还是得依领导人的指示行事。

施:法官还是依领导人的指示行事。但过去,法官大多出自军队, 是深知如何做决定的人。现在这些法官全出自大学,也许会有进展。无论如何,说回邓小平,我要说的是,在我看来,他是迄今最成功的共产党人。

李:不,邓小平是务实主义者。黑猫白猫,只要有成效就好。这是 他的至理名言,人生座右铭。

施:他的务实主义,跟你我,以及舒尔茨(美国前国务卿)很相像。

纳:今天回顾,两位都历经超过九十年的漫长人生,而世界早已今非 昔比了。部分改变,是由某些政治决定或政治活动所致。对比今日世界与九十年前的世界,出现了哪些变革?我们如今所处的是不是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不是更美好?

李:这就得取决于你所谓的“更美好”指的是什么。假设你是欧洲 人、法国人,我想你多半不会觉得自己活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因为你得看着中国等其他大国崛起,而欧洲因为无法团结而逐渐变得无足轻重,只能任由美国借着G2 (中美两国集团)的方式与中国周旋。不过,如果你所谓的世界“更美好”指的是生活更美好,例如贫困少了,更多人有房子住,有更多工作,有更充足的食物,我会说,的确是。挨饿的人少了很多,包括印度也如此,这不光是跟印度的进步有关,更是科技发达的成果。菲律宾展开的稻米研究扩大了稻米种植量,足够应付人们的需求。所以“世界更美好”需有特定意义才可谈。对谁来说更美好?如果你问的是:对人民更美好吗?我会说,广义来说,的确是,挨饿的人少了,失业的人少了。

纳:从更大的格局来说,世界也变得更和平了。

李:是的,那是基于核威慑效应。核威慑让大国之间不可能发生战 争。哪怕中国再强大,也不会对美国或俄罗斯发动攻势,这就稳定了局势。法国也具备核攻击力量,也许仍不足够,但象征意义上说还是具备反击的能力。如果世界更美好,指的是施政治国,那倒未必如此,还是要看是哪些国家。我会说在世界许多地方,如非洲,也许拉丁美洲,情况其实比过去还糟。贪污现象是令人咋舌的,就连在印度,人们也攻击曼莫汉•辛格总理允许贪污腐败。贪污已形成风气。我在位,权势就意味着我可以制造财富。而一旦我不在位了,我还有财富,通过财富又可换取权势,而我就趁势掠夺。就这么说来,中国也有危机,因为贪污腐败问题越来越严重。最顶层的不至于如此,最顶层高官是终身受国家照顾的,像胡锦涛不必为退休后的生活发愁,因为国家管吃管住。可是往下看,开发商和地方官员相互勾结,强夺农民土地,卖给开发商兴建,从中捞一笔。中国民间如今对此积怨很深,到头来可能会对中共政权的合法性形成一大挑战。

纳:你几乎把一生都投入在公共服务领域。没有九十年那么长,也 有五六十年。如今回首这一生,你认为值得吗?还是一种牺牲?

李:这么说吧,这得看你认为人生的意义何在。我的意思是,如果 我个人要的是快乐的人生,我会选择继续当律师或商人,肯定比现在的我更富裕。但一开始这就不是我的奋斗目标。我看到了某个情势,认为是不妥当的,尽力去纠正它。而后看到人们吃得饱住得好,人人拥有自己的房子,子女上学受教育,医疗服务更好,消闲设施更多,人人生活上的各种需求都能满足;这些,让我有深深的满足感。问题是,人们如今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以为国家体制可以自动操作,继续如此。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一旦政府由一批不良分子和坏的领导接管,一切都会逐渐倒退。不可能依然还能全速自动操作。

纳:施密特先生,从政60年,回顾你的政治生涯,你认为值得吗?

施:是的,为从政而牺牲致富的机会,绝对是值得的。

李:要当领导,就得接受别人因为你管理得好而致富。我曾经对深 圳一位党委书记说过:“要当一位成功的领导人,就不能还想到自己。你得制定一套体制,让别人创造财富而致富。而自己始终只能是一位诚实的清官,不那么富有。”我不清楚这番忠告后来他听进去了没有。

米来来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