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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查理?我不是查理?——巴黎袭击案的宗教社会学解析

2015年1月7日,法国《查理周刊》遭袭,12人死亡,至9日,死亡人数达到17人,成为40年来法国最严重的恐怖袭击。11日,巴黎反恐大游行,有160万人参加,超过了二战时庆祝巴黎解放,40多个国家的首脑也极其罕见地手挽手出现在巴黎街头,表达对恐怖主义的最严厉谴责;全法游行人数超过370万,世界其他国家也有很多城市游行声援。

面对巴黎袭击案,人们对恐怖行为的谴责是共同的。但对于《查理周刊》的评价,则出现了明显的分歧。一部分高举“我是查理”的牌子,强调新闻自由、言论自由不可侵犯,“漫画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恐怖分子的目的就是要恐吓民众,阻止对极端势力的批评,必须坚决支持《查理周刊》所代表的自由原则。另外一种声音则认为,《查理周刊》在表达宗教信仰等题材时,已经超出了底线,达到了“侮辱”的程度,《纽约时报》可谓这一立场的典型,其评论员公开声明:“我不是查理!”

“我是查理?我不是查理?”法国袭击案引出了更深层次的问题,这就是在全球化语境下,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有无边界?自由原则与尊重他人原则将如何平衡?

《查理周刊》画了些什么?

在谴责恐怖主义者的同时,检点《查理周刊》,我们亦可知事出有因。该刊创刊于1969年,是一份带有很强左翼及反宗教色彩的刊物,发行量6万份,很有影响力。《查理周刊》尤其喜欢用漫画形式反映宗教与政治话题,对各种宗教与政治人物极尽揶揄讽刺之能事。《纽约时报》经过认真研读后,认为有些内容已经不是“讽刺”,而是“侮辱”。

我们回溯一下该刊近年来的宗教题材漫画:(1)先知穆罕默德赤身裸体趴在地上,说:“我的屁股?你们爱我的屁股?”。(2)穆罕穆德双手捂头,痛苦地说:“被一帮傻叉追捧太难受了。”(3)去年圣诞节期间的漫画是:“小耶稣的真实故事——圣母玛利亚生产瞬间”,玛利亚岔开光着的大腿,耶稣从中爬出。(4)表现本笃十六世教皇退休的漫画是,老教皇搂着一位老太太感叹:“终于自由了!”此类涉及宗教信仰的漫画内容不一而足,以至于世界主流媒体在讲述前因后果时,都避免直接引用漫画,而代之以文字叙述。

无边界的新闻自由会导致什么?

袭击案之后,很多评论家都强调要捍卫新闻自由,人们反复引用遇害主编夏尔伯生前的话:“漫画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有人说,恐怖分子的目的就是要恐吓民众,阻止对极端势力的持续批评,使世界陷入恐惧状态,因此必须坚决支持《查理周刊》所代表的自由原则。

如果沿着这个思路走下去,法国及欧洲随之而来的,很可能是右翼势力的增强,以及针对穆斯林的更多限制与控制。而五千万欧洲穆斯林中也必将因此产生新的恐怖分子,特别是那些处于社会边缘的青少年。欧洲原本是基督教传统的社会,近代以后成为世俗化程度很强的社会,在新的世纪,如果不能处理好与目前宗教性较强的穆斯林的关系,很可能会陷入冤冤相报的恶性循环之中。

解构神圣并非现代社会的唯一选项

从宗教社会学的视角看,《查理周刊》对新闻自由原则的理解似乎已有偏颇,或有反思的必要。的确,新闻自由是现代社会的基本标志,不过,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面对不同宗教、不同文化、不同传统、不同民族的共处,新闻自由的背后,是否需要一定的伦理共识?宗教反映的是人的神圣追求,表达了人们对最深层次的精神体验的感受,可以说是人类精神中最为敏感的部分。作为一家大众媒体,有什么理由去挑衅宗教信仰者的情感呢?伊斯兰教反对以图画的形式表达真主与先知,媒体就一定要漫画他们;基督教信仰童贞受孕,媒体就一定要予以讽刺;天主教神父不能结婚,媒体就给教皇配一个老太太。这样故意侵害宗教信仰者情感,目的何在?是不是一定要解构所有的神圣,让所有的信仰者都对自己的宗教无所谓,才是欧洲世俗主义者的最终理想呢?

需要《查理周刊》式的新闻自由主义者留意的是,彻底的、解构一切神圣的、丢掉一切文化传统的所谓的纯粹世俗主义,只是一部分人的理想,不是所有人的理想。全球化的重要特征就是多元化,有人喜欢世俗,有人喜欢神圣;有人的神圣性淡薄,有人非常浓厚;有人的宗教信仰是温和的,也有人是很极端的。凡此种种,大家共同生活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欧洲已经不再仅仅传统欧洲人的欧洲了,也是穆斯林的欧洲,全世界的欧洲。

美国的不同声音

当我们描述现代化的时候,很多人喜欢说“欧美”。其实,在宗教问题,特别是宗教与国家、宗教与社会的关系上,美国与欧洲,特别是法国有着明显的不同。法国的政教分离,是尽力避免宗教因素干预世俗社会,因此他们会立法禁止在公立学校戴头巾等宗教标识物,以维护社会的世俗性。法国与欧洲也是所谓世俗化理论的渊薮,其产生背景是,启蒙运动以来,欧洲社会努力摆脱宗教的影响,宗教从政治、经济、文化、精神等各个领域退出,人们似乎不再需要宗教。其直接表现就是教堂的出席率越来越低,很多教会关门。

美国是将政教分离视为神圣国策的国家,但其倾向与法国有巨大的不同。美国的重心不是避免宗教影响社会,而是避免国家影响宗教,这就是所谓的宪法第一修正案第一款:国会不得制定法律,设立国教或干预宗教的自由实践。与法国与欧洲相比,政府、媒体、社会一般不触碰宗教,因为那样很可能被解读为干预宗教。正因如此,《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戴维•布鲁克斯说,“在过去二十年里,如果尝试在美国大学校园里发行讽刺报刊的话,他们连三十秒都撑不下去。学生和教师团队会指控他们散布仇恨言论。行政部门会切断他们的经济来源,把它们踹掉。”

在某种意义上说,美国社会更认同宗教是维系社会的积极力量,整个社会的基调是保护宗教的自由实践;法国与欧洲则带有更强的启蒙主义的传统,视解构宗教与神圣为常态。然而,当6000万宗教虔诚度较高,不那么世俗化的穆斯林出现在欧洲的时候,欧洲的世俗文化传统就遇到了不能回避的挑战。

尊重——全球化语境下人类相处的底线伦理

人们如何才能在全球化背景和谐相处?“尊重!尊重所有的宗教、文化与传统!”这应该是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的媒体,乃至公民、政府、国家与社会,都应该敬畏的普遍原则。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习俗、有不同的信仰、有不同的禁忌,只要他们没有危害社会公共安全,就要予以尊重。尊重他人,也就是尊重自己。如果我们自己不喜欢宗教,就可以不惜代价对宗教信仰冷嘲热讽;如果我信仰某一宗教,就希望消灭不信教者和其他宗教;那这个世界何以存在?在人类历史的很长时期,不同族群在地理上相对隔绝,人员沟通不太频繁,某种宗教或文化占据绝对主流,在那种情况下,排他性较强的文化观或许还可以维系,但今天是一个人员高度流动的全球村时代,如同在国际机场,每一个身边都可能环绕着各种文化传统的人,如果我们不能在内心深处建立起对不同文化的尊重,反而专门以不尊重对待之,那么人类如何能和平共处?欧洲真的需要通过驱赶穆斯林才能赢得平和的生活吗?

“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中国经验

“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这是穆罕默德千余年前的教导,也是今天全球化的呼唤。中国是一个有五千年文化传统的经久弥新的国家,中国自古以来就多种宗教和平共处,却从来没有因宗教信仰不同而发生战争。中国固有的儒教与道教,一个重视礼教,一个强调自然无为,但两大文化体系的创始人曾经相互切磋,成就了人类有史以来两大教主独一无二的会面;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倡导出家为僧,冲击了儒家的孝道,但他们最终通过辩论、讨论实现了和合;穆斯林传入中国,引起的不是战争,而是与中国文化相得益彰,孕育出伟大的回回民族;基督教传入中国,在科技、医疗、教育、慈善等方面成为中国近代化的重要推动力量,也赢得了中国人的认可与接受。在古代,中国有儒释道的三教合一;今天,中国实现了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三大世界性宗教,以及众多文化传统的和平共处。

中国经验的核心是什么?这就是尊重!尊重所有的宗教与文化!现代中国人对此有精辟的概况,这就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有宗教者与无宗教者之间,不同宗教信仰者之间,不同民族文化传统之间,既会维护自身的价值,也会欣赏他人的美妙,而不是讽刺人家的习俗,这样才能实现不同文化的共同繁荣,才是全球化时代的人类共处之道!

建构温和的伊斯兰教

当然,我们这样说,并不是为恐怖主义开脱。恐怖主义以杀害人的生命为手段表达自身的诉求,违背了尊重生命这一人类生存的底线,是人类的公敌。但恐怖主义不等于伊斯兰教,恐怖主义者不等于穆斯林。反对恐怖主义,不能扩大为反对伊斯兰教与穆斯林;如果有这种扩大化,就不仅不会消除恐怖主义,反而会为恐怖主义培植沃土。

从穆斯林的角度说,建构一种温和的伊斯兰教,并使其成为绝对主流,将是不可回避的历史使命。最近半个世纪,伊斯兰教在欧洲、非洲、美洲、亚洲都有迅速的发展,早已成为影响全球事务的关键因素。当世界敞开胸怀迎纳穆斯林的时候,穆斯林也要充分地呈现自身的宽容性与适应性。面对非穆斯林世界,我们需要建构更有效的管道,让更多的人了解《古兰经》与穆圣的真谛;如果有人单纯因为知识不足而误解了伊斯兰教的教义,我们的工作就应该是传播正确的知识,而不要反应过渡;如果有人传播以杀人为手段的极端思想,真正的穆斯林就要坚决与之斗争。恐怖主义不仅是非穆斯林的敌人,更是穆斯林的敌人,将直接危及穆斯林在全世界的形象乃至生存。

本文转自作者博客,原文:我是查理?我不是查理?——巴黎袭击案的宗教社会学解析